续谱思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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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续钚锶馍(中间那两个字分别念bu、si)

【忘羡】身是客(正文+番外合集)

*旧文重修,懒得一章一章替换了,直接放个合集hhhhh

*换魂梗,已完结,全文4.3w字

*是个人定义里的HE,如果觉得不够HE也不用来跟我说,我听不见  ̄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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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

“你要护他?”

“我要护他。”

“即使背负满身骂名,举世唾弃?”

“即使背负满身骂名,举世唾弃。”

“当真不再考虑?”

“不必再考虑。”

“……好罢,念你情深,了你心愿。”

……

*

魏无羡是被痛醒的。

背上有如千刀万剐,疼痛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才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一方床塌上,四周环境很陌生——是一处整洁朴素的卧房,药味却浓郁得几乎有些刺鼻。

魏无羡张了张嘴,这才发现自己嘴里咬着一块叠着的手帕,这一松口,东西便掉了。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要去接掉落的手帕,却牵得背部一阵剧痛,全身肌肉登时紧绷,眼角不受控制地滑出两滴泪来。

“哈……哈……”魏无羡喘了好一会儿才稍稍缓过来。

【这是被哪位英雄捉拿归案、严刑拷打了么?】他不无讽刺地想。

【罢了,随他们去吧。】

——凌迟也好,挫骨扬灰也罢,都是罪有应得。

魏无羡重新闭上眼,昏昏沉沉地竟又睡了过去。

梦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金子轩愕然的面孔,没有江厌离的带血的身躯,没有江澄的怒喝,没有万千修士不分青红皂白的辱骂。

只有一颗心突突地疼着。

什么……都没有啊。

他站在一片虚无之中,孤身一人。

 

再醒来时双眼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身体不住发着抖,满脸流淌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已将枕巾浸湿。

“忘机,醒了。”一个听来颇为熟悉的声音传来。

魏无羡微微一愣——【忘机?是在叫蓝湛?蓝湛在这儿?】

“我在给你换药,有些疼……你忍忍。”那人又道。

【换药?蓝湛受伤了?——啊,是了,不夜天才过完不久吧,有伤也不奇怪,说不定还是拜我所赐……蓝湛在这里干嘛?——哦,大概是负责看守我这个魔头吧。】

心中念头转了几转,却始终没听到“蓝湛”说话,忽地什么东西撒上伤口,一阵细密的咬啮感蔓延开来。

“?!”——【是在给我上药?!】

魏无羡顾不得背上刀割般的疼痛,两手一撑就要起来,却只是猛地弹起便又摔回了塌上——但只此瞬间,魏无羡还是瞥到了身边那个人的面孔。

是泽芜君蓝曦臣。

“忘机!你做什么?”蓝曦臣被趴在塌上的人的反应吓了一跳。放下手中的药,掏了块手帕,蹲到魏无羡眼前,小心翼翼地替他拭去脸上的汗水,叹了口气:“忘机,你何苦呢?”

魏无羡微微抬起眼,在蓝曦臣深色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颇为狼狈的面孔——或者说,蓝忘机的面孔。

??!!

【我我我……我变成蓝湛了??!】

魏无羡睁大了眼,一时间,惊讶将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

“忘机,怎么了?”蓝曦臣看着弟弟反常的模样,隐隐感到有什么不对。

“呃……”魏无羡试图跟他解释,却觉到嗓子一阵烧痛,根本发不出声音。

【蓝湛这身体伤得这么重?以他的修为,哪怕是被凶尸围攻也不至于此啊?】

“魏公子已然酿成大祸,你又何必再如此执拗?”蓝曦臣只道蓝忘机又在想魏无羡的事,面上露出一分痛色。

执拗什么?魏无羡一怔,忽地又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这小古板,不会到今天还在执着于要把我带回姑苏好好管教吧?还真是顽固不化。】

【说起来,我现下占着他的身子,那他呢?该不会……呃……在我身体里?】

【呵,冰清玉洁的含光君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生平最厌恶的邪魔歪道夷陵老祖,不知会作何感想?会不会正义凛然地一掌劈死自己来为民除害?】

如此想着,魏无羡心中竟然产生了一分近乎扭曲的期待。

 

蓝忘机醒来时,周身一片漆黑,自己竟不是在静室里,背上也没有被戒鞭抽过的疼痛感。

他坐起身子,念了个咒,燃起一团掌心焰,环顾了一圈——他在一个黑黝黝的山洞里,四周布局竟然有些熟悉。

忽地想到什么,寻着记忆中的位置走到了一处潭水前——水面上倒映出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面孔。

是他日夜牵挂的那个人的脸。

那这处山洞,便是伏魔洞了。

蓝忘机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水中的倒影,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涟漪荡漾开来,一张面孔在水面碎裂。

“……”

蓝忘机恍惚了片刻,终还是收回手。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声音说可以助他了却心愿,代价是背负满身骂名,举世唾弃。

他没想到原来是这个意思——直接将人的身体交予他,让他替魏无羡去承担一切。

可魏无羡的魂魄此时又在何处呢?会不会……在他身上?

蓝忘机骤然转身,找寻一圈,拎出一把轻巧的佩剑,迈出伏魔洞——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体前两日才受了三十三戒鞭,他如何能够忍心叫魏无羡待他受过。

刚出洞,便见到温氏余部都聚在了洞口,又是害怕又是担忧地往洞里张望着,见他出来,不约而同地低下头。

“你们……有事?”听到魏无羡的声音从自己嘴里传出,蓝忘机颇有些不习惯。

“魏公子。”一个人走上前来,蓝忘机记得魏无羡叫这人“四叔”。

“情姑娘和阿宁的事不怪你。我们这些人的命都是你救的,多活一天都是幸运,如若还要连累你,却倒不如早些死了。”四叔道。

蓝忘机摇了摇头。

正如魏无羡宁可背负骂名也不会弃这些人于不顾,他也做不到。他不知道平日里魏无羡是如何回应这种话的,便只能沉默地表达着不赞同。

“魏公子,你早些给自己寻个去处吧,莫要再被我们拖累了。”四叔道。

“那你们要如何?”蓝忘机道。

“我们……静待天命。”四叔说着,竟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蓝忘机的目光在一众温家人脸上扫过,发现每个人均是如此神色。

蓝忘机又摇了摇头,道:“不可以。”语气间带上了几分强硬。

众人一愣。

蓝忘机沉吟片刻,道:“你们……尽量凑盘缠,乔装打扮一下,去姑苏,找含……”顿了顿,转而道:“找蓝宗主。”

毕竟“含光君”现下是戴罪之身,估计也帮不了他们什么,只能先麻烦兄长了。

“我有要紧事,要先出发,七日后,姑苏蓝家见。”蓝忘机吩咐完,握紧随便就往下山的方向走。

刚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过身,一字一句道:“一个人都不许少。”

 

章二

 

魏无羡一直到第七天才把换魂的事情告诉蓝曦臣。

一来这身子实在伤得太重,一天之中根本没几个时辰能清醒;二来他其实根本没有兴趣去管这回事——师姐没了,江澄肯定不会再认他了,莲花坞再也回不去了,乱葬岗多半也保不住了。

他已经一无所有,又何必再在乎失去一具肉身。

而且,按姑苏蓝二公子的头脑,醒来发现自己身体有异,多半用不了多久就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而后他是直接一掌劈翻这个魔头的身子还是先回云深不知处看看呢,就不关他魏无羡的事了。

——不过应该还是会先回来一趟吧,毕竟蓝家不是推崇那什么教化第一吗?况且蓝忘机一直以来就很执着于把他带回姑苏关起来,这下好,一个换魂直接把魏无羡换来了云深不知处,还拖着个重伤的身子,想跑也跑不了。

温家那些人要怎么办呢?——啊,含光君这样心怀世人的人,当然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杀滥伐,就算要来云深不知处,肯定也先得把人都安顿好了才成。

这样算来,安顿温家人用个一两天,再御剑过来,三天时间足够他赶回来了,反正每天有人上药有人送吃有人送喝——虽然不是很合口——就当沾了含光君的福享受那么几天吧。

可是直到第七天还没有听闻任何消息。

魏无羡趴在榻上,痛得有些神智恍惚,隐约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他忽略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目光漫无目的地在静室的各处来回游移,忽地瞥到了挂在一处的避尘,心中陡然一颤,瞳孔骤缩——糟了!金丹!

他总算反应过来为什么这么多天蓝忘机还没有出现了。

他那具身子里,根本没有金丹,何谈御剑?而他操纵的那些鬼将是认主的,蓝忘机不通此道,不可能使唤得动他们,又无避尘忘机在身侧,能不能镇压得住满山邪物尚未可知,更别提还要应付一路上的变故了。

如此一来,要回云深不知处,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这可真是……我怎么才想到这一茬……】

魏无羡有些懊恼——虽抱有一分作恶心理懒于理会此事,但他从没有想过真的要给人带来什么大麻烦的。

当下便整个人动了动,引得正在给他换药的蓝曦臣停了手,问道:“可是有事?”

而后便见得弟弟做了个让他怀疑自己眼花了的动作——“蓝忘机”对他勾了勾手指,而后哑着嗓子道:“泽芜君,你凑过来一点,我不太能发声。”

“忘机你……叫我什么?”蓝曦臣依言凑过去了些,一脸狐疑地问道。

“我不是蓝湛。”魏无羡道。

蓝曦臣愣了愣,显是没懂他在说什么。

“呃,这事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总之,我不是蓝湛,我是魏婴。”魏无羡道。

“忘机,你病糊涂了吗?”蓝曦臣听到“魏婴”这个名字,皱了皱眉,“我知你心系魏公子,可是他已然酿成大祸,你不可能代他赎罪,就像……他也不会代你受罚……”

“我真的是魏婴。”魏无羡无奈地挠了挠头,却又实在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我的魂魄附到了蓝湛身上,我一醒来就已经在这里了。”

见他神色言辞的确不像是自己那个沉默寡言的弟弟,蓝曦臣信了几分,一双深色的眸子微微睁大:“那……忘机呢?”

“可能……在我身上吧。”魏无羡道。

“你……发现这回事多久了?”蓝曦臣问道。

“今天是第七天。”魏无羡道。

蓝曦臣闻言摇了摇头:“那他应当没有附到你身上,否则肯定早就回云深不知处了。”

“这就是我要跟泽芜君说的事情了。”思及正事,魏无羡也无心再去纠结蓝曦臣为何对于蓝忘机会立刻赶回云深不知处如此笃定,神色转为严肃,“我那具身子没法御剑,蓝湛若是要回姑苏,恐怕得走过来,所以算时日,的确要好些日子才能到。”

蓝曦臣诧异道:“没法御剑?”

“是的。”魏无羡并不打算详说金丹之事,不着痕迹地避开蓝曦臣疑惑的目光,继续道:“而我前不久才在不夜天城……呃……干了那样的事,夷陵老祖这张脸修真界恐怕没几个人不认得了,我怕蓝湛回来路上会遇到麻烦……”

“魏公子竟也知自己会给忘机带来麻烦。”蓝曦臣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又问道:“那为何不早说?”

“啊那是因为……”魏无羡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我刚想起来……”

蓝曦臣:“……”

“泽芜君,你要不要派人沿途看看?这都七天了。”魏无羡道。

“我会派人去打听的。”蓝曦臣说完,却没有马上起身,而是神色复杂地望着魏无羡。

“泽芜君还有事吩咐?”魏无羡道。

蓝曦臣嘴唇动了动,似乎就要说出什么,一个门生的声音却从静室外传来:“宗主,夷陵老祖领着一群温家的人在山门外求见!”

屋内两人对视一眼,蓝曦臣道:“知道了,我就去接——此事暂且不要宣扬。”

“是。”

蓝曦臣站起身,又顿了顿,复望向魏无羡,叹了口气,摇摇头,状似自语道:“罢了,有些事,留待他自己告诉你也好。”

 

蓝忘机立在云深不知处山门外,身后跟着从乱葬岗一起徒步来到姑苏的温家人。

那日在乱葬岗叮嘱过温氏余部后,他便打算御剑赶往姑苏,却不想跃上随便方才升高了不过数尺,便一个跟斗栽了下来。

这剑认主?——这是蓝忘机首先想到的原因——可若是认主,应当拔都拔不出来才对,从未曾听过能拔出来却不能用的。

蓝忘机心念一动,就地盘腿坐下,试着运作全身灵力,却发现丹田之处空空如也。

“……”

——原来如此。你修鬼道是因为已经没有金丹,你在这独木桥上一意孤行,是因为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可是,你的金丹去了哪呢?是那化丹手化去了吗?难怪那日在驿站里你的情绪会那样激动。而我竟然只一味地质问你乃至于责怪你。

——明明都已经察觉到你灵力有异……为什么我没有早些意识到是因为金丹……如果我早知道,说不定……说不定……

蓝忘机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却又无力地松开。

——早些知道又如何?世道不会因他蓝忘机一人而改变。魏无羡也终还是逃不脱种种骂名。

他的眼中泛起些许血丝来。

“魏公子?”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道。

蓝忘机猛然抬头,才发现温家人不知何时都聚到了他身边,见他神色有异,十分担忧却又不敢打扰。

他稍稍缓了情绪,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灰,问道:“你们怎么……?”

“我们已经收拾好了。”四叔神色似乎是有些尴尬,“山上本来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收拾起来很快的……只是不知够不够用。”

蓝忘机一愣,而后却苦恼了起来。从小到大,他好像从未遇到过钱不够用的情况,也从未因吃穿用度而忧心。对于四叔所烦恼的问题,他实在是毫无头绪。

当下只能先点点头,强装镇定道:“无事。我同你们一起去姑苏。”

——反正御剑是指望不上了,自己领着这些人好歹也算是个照应。至于盘缠,车到山前必有路,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一行人如此便踏上了去姑苏的路途。

因为身上的银两要满足温饱尚有些拮据,断不可能还有闲钱住客栈,每到夜间,蓝忘机便只能带着众人在野外寻一处树林或是草地歇息,每日安排不同的人巡夜。而他自己,则整整七日里只不安不稳地闭目养神了几个时辰。

到后几日,竟是连买干粮的钱都不剩了,蓝忘机便点几位身强力壮的青年随他一起去猎几只野物——这时候,从几把废弓上取下的弦就派上用场了。

一路上免不了偶遇哪家修士,一见到夷陵老祖这张脸便神色大变,张嘴就要叫唤,却总会发现自己的上下唇紧紧地黏在了一起,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待终于能张嘴时,一群人早不知所踪。

——禁言术还能用,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于是,他就靠着禁言术和几根弓弦一路挨到了云深不知处。

蓝忘机见到远远的一个白色的身影沿石阶走下山来,往前迈了一步,犹豫了片刻,行礼道:“……泽芜君。”

却听得兄长状似无奈道:“忘机。”

蓝忘机有些惊讶地抬头,撞上兄长了然的目光,便有意无意地往一旁让了些许,将身后的温家人尽数暴露在蓝曦臣的视线中,深深作了一揖:“给兄长添麻烦了。”

蓝曦臣的目光在温家人脸上一一扫过——每个人脸上都是惶恐不安——便也不再耽误什么,只招呼道:“都跟我来吧。”转身忽地想起什么,又回头对蓝忘机道:“你要不要先去静室看看。”

蓝忘机沉默了半晌,道:“谢兄长。”

——的确,他一颗心早就挂在那人身上了。

迈步走到静室门口时,却又停住了。

他还没忘记,在夷陵的山洞里,魏无羡一次又一次叫他“滚”——他询问时得到的是“滚”,他安抚时得到的是“滚”,他终于鼓起勇气表白心意时得到的还是“滚”。

他很害怕,他走进去以后,得到的,又是“滚”。

但总归是要面对的。

蓝忘机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他看到自己的身子趴在塌上,背部鞭痕狰狞,面部神色却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魏无羡见到他走进来,似乎是愣了愣,转而唇角勾起,对他眨了眨眼:“蓝湛,好久不见。”

 

章三

 

许是魏无羡的笑容过于耀眼,蓝忘机一瞬间有些恍惚。

仿佛回到了几年前两人初遇在云深不知处的时光。那时的自己总是经不起撩拨,而眼前这人每每在小计谋得逞时笑得肆无忌惮——不一样的面孔,却是一般的明媚。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但一切都变了。

蓝忘机被浓郁的药味唤回了思绪,迈步走到塌边,目光在这具身体惨不忍睹的背部扫了几眼,强行压下眸中的不忍,开口道:“换过药了吗?”

“换过了换过了!你哥哥每天都会按时来换药。”魏无羡的声音尚沙哑着,但显然是不想他担心,有些刻意地将语气放得很轻快。

蓝忘机点点头,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

他当然想知道魏无羡这具身体的金丹是怎么一回事,可这终归不会是什么愉快的回忆,魏无羡从未提起,必定是不愿他人知晓,他又如何忍心强迫人将埋在心底的伤剥开来给他看。

倒是魏无羡有些反常,往日里一张嘴从来没闲着,这会子蓝忘机不说话,他竟也跟着沉默了许久。

他其实也有很多问题想问——金丹的事蓝忘机知道了吗?有没有告诉别人?温家的人安顿好了吗?换魂的事有多少人知道了?还有,蓝忘机这身子的伤是怎么回事?

但不知为何,看着这张原本属于自己的脸面无表情的模样,他竟是怯了。

【难怪外界都把夷陵老祖的面相传得凶神恶煞,原来我不笑的时候真挺瘆人的……可是我平日里哪有像蓝湛这样苦大仇深的?】魏无羡兀自在心底念叨开了。

大抵是实在觉得尴尬了,魏无羡转了转眼珠,拐弯抹角地问道:“蓝湛你——怎么来姑苏的?”

蓝忘机实话实说道:“步行。”顿了顿,又补充道:“温氏余部同我一起来的,现下兄长正在安排他们。”

魏无羡没想到蓝忘机竟然干脆把温家人都带来云深不知处了,惊讶地张了张嘴,才道:“……谢谢。”

蓝忘机摇了摇头:“职责所在,不必言谢。”

魏无羡愣了愣,复又笑了:“含光君真是从未叫我失望过。”

闻言,蓝忘机眼眸之中似乎泛起了一丝涟漪,却立马又尽数散开来,堕入一片黑暗。

——可我分明见到过你对整个人世的绝望。

蓝忘机不接话,魏无羡又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问下去了,挠了挠头发,试探道:“你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吗?”

“有。”

“什么?”魏无羡心里一紧。

“盘缠不够。”

“……哈?”魏无羡眨了眨眼。

“盘缠不够。”蓝忘机以为他没有听清,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是该怪我穷吗……

魏无羡无言了片刻,竟莫名有些想笑——超凡脱俗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含光君,竟然也有为钱不够而伤脑筋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哈——等会儿,刚想问他什么来着?

“咳咳,那个——”魏无羡继续问道,“没有遇到别的什么麻烦吗?”

“比如?”

“比如被哪个修士认出来了,毕竟我这张脸……呃……”魏无羡道。

“有人认出来。”蓝忘机道,见魏无羡似乎是有点紧张,又宽慰道:“不足以构成麻烦。”

“哦……”

没有避尘忘机也足以应付一路的麻烦吗?蓝忘机竟已厉害到这种地步了?

还是耐不住好奇,魏无羡又开口问道:“那你怎么摆平那些人的?”

“禁言术。”蓝忘机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魏无羡的双唇,却又有些别扭抽了抽眉头——还是很不习惯一抬眼就看到自己的脸。

而原本属于蓝忘机的那张脸扭曲了片刻,像是极力在忍耐着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无羡终于还是没忍住捶着枕头大笑起来,一下子动作太大牵动了背上的伤口,又“嘶——嘶——”地抽着冷气。

“你别乱动了。”蓝忘机见状,忙按住他一双不老实的手。

“嘶——没事……哈哈哈蓝湛你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嘶…哈哈哈……”魏无羡一边倒吸凉气一边磕磕绊绊地笑着。

蓝忘机生怕他岔了气,可又没理由不让人笑,一时有些无措,只又提醒了一遍:“不要乱动。”

“哈哈哈……好好好,我不动我不动。”魏无羡摆摆手,又想到什么,方才收敛了些许的笑意复又漫开来:“人家一认出你你就禁言人家,过不了几日,外面恐怕又要给我多扣一顶帽子了——‘这夷陵老祖邪得很,不知又练了什么妖术,凡是见了他的人都再也说不了话了’!哈哈哈哈哈!”

“……禁言术有时效。”蓝忘机道。

“我不就随口说说嘛,你干嘛当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过了这一阵,心中的阴郁竟好似散了不少。魏无羡瞥见自己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忽地伸手勾住蓝忘机的两侧嘴角,同时往上提了提,拉出一个弧度来。

“!”他这下出手实在突然,蓝忘机猝不及防,眼睛都睁大了。

“对嘛,这张脸还是应该笑。”魏无羡满意地评价道,“不然怎么能体现出我万分之一的英俊。”

于是蓝曦臣推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趴在塌上的“蓝忘机”两只手戳在“魏无羡”脸上,笑得一脸灿烂。

“……”蓝曦臣十分不适应的把视线移开了些许,这才将拳头抵到唇上,轻咳了两声。

蓝忘机听到声响,倏地站起,像是被撞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面上微微泛起红晕,颔首行礼:“兄长。”

魏无羡也稍稍正色,道:“泽芜君。”

“好像打扰你们了。”蓝曦臣微笑道,“温家人已经安排至别院,我叫人做了些吃的给他们送去。忘机你也收拾一下,一会儿同我去见叔父。”

虽说蓝启仁向来不喜欢与魏无羡相关的任何事,但此事既已发生,还是应当知会一下。

“是。”蓝忘机应道。

魏无羡一听要去见蓝启仁,心想着这蓝老头博学多识,说不定能对换魂的原因知晓一二,道:“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却见得蓝曦臣和蓝忘机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蓝忘机道:“这具身子伤得太重,不宜走动。再者……”他稍稍顿了顿:“我正在禁闭中。”

【禁闭?蓝湛这是被罚了?不会吧……他一向行事端方雅正,能犯什么错——等等,他这一背的伤……该不会其实也是受罚挨了打吧?天哪……用什么东西打能痛成这样,我以前被虞夫人用紫电抽过都没这么疼……】

魏无羡愣了好一会儿,待回过神时蓝曦臣已经离开静室,蓝忘机则从衣橱里翻出一套干净的校服。

“那个,蓝湛。”魏无羡舔了舔嘴唇,开口道。

“何事?”

“你这具身体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蓝忘机顿了顿,低眸摇头道:“犯了错,挨罚。”

果真如此。可是……犯什么样的错能被打成这样?

魏无羡实在想不通。但看蓝忘机神色,应当是不愿多做解释,便只好应了一声:“哦……”

蓝忘机见他没有话再要说,便拿了换洗衣服,拎了家仆送来的热水,绕到一扇屏风后准备沐浴了。

解开红色的发绳,握在手中看了好一会儿才挂到架子上,而后开始一件一件地将衣物脱去,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免着触碰到这具身子。

终于将衣裤褪尽,他迈入浴桶,缓缓将身子沉至水中,却又不知所措了。

——这可是魏无羡的身体。是他始终渴望却从不敢亵渎的那个人的身体。

呆坐了半晌,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他捞起了桶中的木勺,舀了水缓缓地淋到头上、肩上、手臂上,又拿了布巾,从脸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擦拭着。

下移至胸口,指腹隔着布巾感受到一片凹凸不平,下意识地低头看去,一个狰狞的太阳纹烙印映入眼帘。

蓝忘机心中一痛,忍不住将动作更放轻了些。再往下时,又怔住了。

腹部有两处明显的伤口,看疤痕应当都是刀剑伤。

一个伤口在偏左腹,看起来稍新——大概是魏无羡叛逃出云梦江氏时和江澄打的那一场留下的;而另一个伤口已然融入皮肉,位于脐下三寸丹田处。

是金丹所应该在的位置。

蓝忘机微微睁大了眼。

——难道魏无羡的金丹并非被温逐流化去,而是被什么人剖了去?

 

章四

 

蓝忘机沐浴完毕穿好衣服走出屏风时,魏无羡依旧睁着一双眼百无聊赖地四处乱看着。

“怎么不休息?”蓝忘机问道。

“我这几天每天有七八个时辰在睡觉,早睡足了,这会儿怎么还睡得着?”魏无羡摆了摆手道。

事实上,带着这样的重伤,哪里是那样容易睡着的。每天睡七八个时辰之言,也不过是将那些痛得神志不清的时间都算作是在“睡觉”罢了。

蓝忘机自然不会不懂,却也知魏无羡是不想他自责,便没有去点破。

他将换下的衣服扔到竹篓里,衣中取出的几样物事则摆到了魏无羡眼前——陈情、随便,还有阴虎符。

魏无羡看着三样东西,沉默了许久,而后才开口道:“蓝湛,你把阴虎符……”——却在终于抬眼看向蓝忘机时蓦地睁大了眼,一句话说了一半便没了后文。

“阴虎符如何?”蓝忘机疑惑道。

“啊,哦……”魏无羡回过神来,“我说让你把阴虎符带着,毕竟现在外面想要我命的人不少,但若是有阴虎符在身,没人敢乱来。”

蓝忘机摇了摇头:“不必。”

“可是我这具身子连御剑都做不到,你又不可能去修鬼道……”

“不必。”蓝忘机笃然道,“我在,没人能动你。”

“……”魏无羡眨了眨眼,“……你说什么?”

蓝忘机却也愣了一瞬,像是想要掩饰什么一般,倏地背过身,道:“我在云深不知处,没人会动你这具身子。”

“哦……”魏无羡应了一声,还要再说话,抬头却发现蓝忘机已经离开了静室。

“我没看错吧,蓝湛刚才好像……脸红了?我说了什么让他害羞或者生气的话吗?”魏无羡在心里嘀咕道,转而又想起方才见到自己那具身子被蓝家校服包裹得妥妥帖帖的样子,唇角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

——蓝家这披麻戴孝的装束穿我身上竟也没觉得违和……嘿,什么夷陵老祖,一听就像是个凶神恶煞的老头子,我魏无羡可是堂堂世家公子榜第四!有机会一定要穿着这衣服去莲花坞那些个姑娘面前晃一圈,说不定又能收到不少小玩意儿或者吃食……

忽地瞥见随便剑柄刻着的九瓣莲暗纹,笑容霎时间凝固在了脸上。

——忘了吗,你已经叛逃云梦江氏了,你甚至害死了江姑娘和她的丈夫。你不再是云梦江氏的大弟子魏无羡了,你是人人喊打的夷陵老祖。哪还有机会能回去,又哪里还有脸敢回去。

视线又缓缓移到了那块玄色的阴虎符上——他原想着这东西实在太危险,待身体好些便想个法子毁去,未曾想到遇上了换魂这茬事,且不说蓝忘机这身子不知何时才能够下榻行走,就算哪日当真好些了,此时毁去阴虎符,岂非夺去了蓝忘机保命的物事,置他于不顾?

 

蓝忘机走出静室才发现,原来蓝曦臣一直在门口等他。

蓝曦臣见到穿着蓝家校服的“魏无羡”自屋内走出,也是恍惚了一瞬,而后才笑着招呼道:“出来了。”

“兄长久等了。”蓝忘机颔首道。

“无妨,走吧。“蓝曦臣道,却没有往大道上走,而是领着蓝忘机绕到了一处小路上。

蓝忘机心知兄长此举必有考量,便也没多问,径直跟着走了。

”你与魏公子换魂之事我未叫人声张,方才你来时弟子们大多在听学念书因而一路上没碰见人,现下已经到了下学时间,我担心'夷陵老祖'出现在云深不知处引起骚乱,所以出行还得注意拣偏僻的小路走——你日后也要留意。”蓝曦臣解释道。

“劳兄长费心。”蓝忘机道。

路遇一处别院,蓝曦臣忽地停了脚:“温家的人就住在这个院子里,你要进去看看吗?”

蓝忘机颔首道:“好。”便随兄长迈入了院子。

温家人此时刚吃了些东西,正不知所措地坐着,向门边探头探脑,像是一直在等他们——虽蓝曦臣叫他们不必客气,只当是自己家便是,但毕竟受惠于人,且素知姑苏蓝氏最看重礼仪,又怎可能放肆。

见蓝曦臣带着“魏无羡”走进来,一干人慌忙起身行礼:“蓝宗主,魏公子。”

蓝曦臣笑着回了礼,温言道:“吃食可都还合口味?”

“合口的合口的……”四叔忙道,复又有些不自然地挠了挠头,“我等当真给蓝宗主添麻烦了……”

“无妨,都是魏公子一路带来的朋友,蓝家既然接待了魏公子,就没有不接待你们的道理。”蓝曦臣道。忽地觉得腿上一重,低头看去,正与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儿对视上了。

“有钱哥哥!”温苑抱着蓝曦臣的腿,咧嘴笑了。

“这位是?”蓝曦臣又是新奇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问道。

“那是我们家的孩子……阿苑,快过来!”温苑的婆婆颤巍巍地解释着,一把将温苑抱起,又连连道歉:“小孩子不懂事,冒犯蓝宗主了……”

蓝曦臣笑着摇了摇头:“孩子很可爱。”

温苑坐在婆婆一侧手臂上,扭过头见到蓝忘机,又叫道:“羡哥哥!”却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兀自嘀咕道:“咦?白色的羡哥哥……”

蓝曦臣在一旁忍俊不禁,侧首问蓝忘机:“他在叫你呢,你不抱抱他?”

蓝忘机面上泛起一点红晕,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从婆婆怀中接过了孩子,温苑却立刻把头埋到他怀里,稚嫩的声音闷闷道:“羡哥哥还疼吗?”

蓝忘机身子一僵:“什么?”

“阿苑看到羡哥哥出了好多血……羡哥哥好疼……但是婆婆不让阿苑去看羡哥哥……阿苑听到羡哥哥在哭了……羡哥哥不哭了,阿苑亲一下,亲一下就不疼了,好不好……”温苑喃喃道,而后竟然当真抬起头,在蓝忘机的侧颊小心翼翼地亲了一口。

四叔向前迈了一步,似是要抱回温苑:“魏公子,阿苑他……”

蓝忘机却抬手拦住了他,道:“无事。”

声线中的颤抖却出卖了内心的悲恸。

而温苑此时还不知道自己说出了什么,只是在抬头又看到蓝曦臣时,道:“有钱哥哥,羡哥哥他出了好多血……你来看看他好吗……”

蓝曦臣正要说话,蓝忘机却先开口了。

“阿苑。”他道,“羡哥哥……不会再出血了,也不会疼了……”抬手揉了揉孩子的头,一字一句道:“再也不会了。”

又哄了几句,才把温苑交给婆婆,对温家一干人嘱咐道:“你们暂且就住在这儿,无事不要出门。有什么需要,沿着外面这条小路往东边走就是静室,我……含光君……一直都在那。”

温家人自然又是连连道谢。

出了院子,两人便继续往蓝启仁的屋子那边走。蓝曦臣忽地问道:“方才上山时倒没见到他闹?”

“应当是被人抱着睡着了。”蓝忘机道。

“他似是把我认成了你,你从前见过他?”

蓝忘机点头道:“有一次去夷陵夜猎,在镇子上偶遇魏婴带着他下山。”

蓝曦臣心下了然。见弟弟依旧苦着张脸,轻轻叹了口气:“忘机,已经发生的事,你无法再挽回。况且魏公子所受的那些伤,本也不是你造成的,你又何必执念于心,折磨自己。”

蓝忘机低声道:“忘机知。”

——可一想到魏无羡满身血污独自在伏魔洞内无助地痛哭的模样,他就觉得一颗心像是被狠狠地拧着一般。

这可是他捧在心尖的人。这么明媚的一个人,凭什么要承受那样多的黑暗与苦痛。

兄弟二人一时无话。

眼看要到了,蓝曦臣问道:“你想好怎么跟叔父说了吗?”

“实话实说。”蓝忘机道。

蓝曦臣愣了愣,而后垂眼笑了:“也是,没什么好瞒的。”

两人沿着小路到了蓝启仁屋子门前,蓝曦臣道:“叔父,您在吗?”

“在。进来吧。”

蓝曦臣便推门进去了,蓝忘机也跟着迈了进去。

蓝启仁应当是刚批改完弟子的笔记,放下笔抬起头——而后看着蓝忘机的脸睁大了眼:“你?”

蓝忘机跪下行礼:“叔父,我是忘机。”

蓝启仁皱起眉,却也知应当是出了事,问道:“怎么回事?”

“叔父,忘机和魏公子……不知为何交换了身体。”蓝曦臣解释道。

蓝启仁复又看向依旧跪着的人——校服、抹额都穿戴得一丝不苟,所行之礼也是蓝家标准的叩首礼,大抵除了一张面孔,其余无一不是蓝忘机的模样。他道:“你先起来。”

“是。”蓝忘机站起身,却依旧低着头不去看蓝启仁。

蓝启仁盯着他看了半晌,似还是觉得这张脸实在叫人来火,眉头皱得更紧,道:“那魏婴此时在何处?”

“静室。”蓝忘机道。

沉思了片刻,蓝启仁又问道:“你是从夷陵过来的?”

“是。”

“你来了姑苏,乱葬岗那些温家人该如何?”

闻言,蓝忘机又跪拜了下去:“弟子斗胆,擅自将温家人一起带回了云深不知处。”

蓝启仁却没有立刻表态,面上也并无惊讶或是意外之色——反倒是眉头舒展了几分,似是十分满意蓝忘机的做法。

蓝曦臣觑他神色,知此事应当算是得了许可,顺水推舟道:“叔父,这些温家人本无辜,流落在外无人照应恐多生变故,不如就先叫他们在云深不知处住下吧。”

蓝启仁哼了一声:“蓝宗主早就都安排好了吧?”

蓝曦臣笑而不语。

蓝启仁挥了挥手:“罢了。事已至此,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但是,忘机——”他顿了顿,神色肃然道:“禁闭的事可不会因此而不了了之。”

“忘机知。”蓝忘机道。

“别跪了,'夷陵老祖'如此大礼蓝某可受不起。”一想到魏无羡,蓝启仁眉间又隐隐泛起怒色。

“叔父,弟子还有一事相求。”蓝忘机却是依旧不肯起身。

“什么?”

“恳请叔父准许弟子每日去一趟藏书阁,以尽快找到归魂之法。”蓝忘机道。

“关于禁闭期间所准许的活动范围,你问过你兄长就好,不必向我通报。”蓝启仁道。

此话已算是通融之意,蓝忘机又拜了一拜:“谢叔父。”

“行了,起来吧。”蓝启仁道,“此时暂时不要声张,越少人知道越好。温家人在云深不知处的事情也不要让外人知道,以免遭议论,曦臣,你记得要叮嘱一下此事。”

“曦臣明白。”蓝曦臣微微颔首。

蓝启仁站起身,道:“走吧,我同你们一起去看看静室里那位。”

 

三人一同回到静室时,魏无羡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大抵一背鞭痕实在是太疼了,好不容易睡着的魏无羡眉头紧锁,额上布着密密麻麻的汗珠,身上裹着的纱布上已经又隐隐渗出血来。

算时辰应当是又要换药了,蓝忘机取了干净纱布和药放在一个托盘上,跪坐到榻边,轻轻推了推魏无羡的肩,唤道:“魏婴。”

魏无羡没有任何要醒的迹象。

蓝忘机又叫了一遍:“魏婴,你醒醒。我给你换药。”

依旧没有应答。

“罢了,难得能睡片刻,别叫醒他了。你就这样先给他换药吧,有些事,改日他醒着时我再叮嘱。”蓝启仁道。

“是。”

蓝忘机便也不再叫,在蓝曦臣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将魏无羡整个人托离床榻,再将他身上的纱布一圈一圈地解下。

把已被染红的纱布放到魏无羡枕边的托盘一侧,取了一个小瓷瓶,正要起身行至他身侧给他上药,忽见得魏无羡睁开了眼。

“魏婴?”蓝忘机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魏无羡的缓缓将一双眸子移向他,目光空洞,两眼充血。半晌,喉间挤出一个字——

“滚。”

 

章五

 

蓝忘机的手猛地一颤,险些叫手中的药瓶滑落。

蓝曦臣上前一步,稳住他的手,道:“忘机!”

蓝忘机抿着嘴唇,挣脱兄长的手,拿稳了药瓶,沉默地跪坐到床榻一侧,拔下瓶塞,将药粉均匀地撒在魏无羡的伤口上。

蓝启仁原本正要离去,刚走到静室门口却听到了这个字,又回过身来,沉着脸道:“你什么都没说?”

蓝忘机摇了摇头,道:“该说的,早就说过了……”——那日在山洞里,说得还够多么?魏无羡的态度,也已经够明确了。

“……其他事,他不必知道。”——纠缠不休的是我,一意孤行的也是我,所以这些痛苦,我一个人承担就够了。

而且,在发生了这些事以后,两人再次相见时,魏无羡没有表现出刻意的疏远,蓝忘机其实已经很满足了。

两三句话的功夫,魏无羡似是终于清醒过来,一扭头便看到蓝启仁立在静室门口,吃了一惊,脱口叫道:“蓝老……先生?”

蓝启仁却是应都没应,只冷哼了一声。

【怎的数月不见,这蓝老头脾气愈发不好了?他从前虽然确实没给过我好脸色看,但好像也没有这么难看过?】魏无羡百思不得其解,目光又瞥见榻侧的蓝曦臣脸色也是一般的阴沉,他心下就更是莫名了——难不成我说了什么不得了的梦话?

魏无羡收回目光,将下巴搁在叠起的双臂上,努力地忽略身体上的剧痛,将思绪拉回自己方才的梦境中。

这其实是他换到蓝忘机身体里后,第一次入梦。

梦境混乱不堪,他只知道自己是在不夜天城,耳畔尽是凶尸的嘶吼和各家修士的惨叫,视野中弥漫着血色,看不真切任何物事。唯有心中滔天的怒意与恨意无比清晰。

手上拿着阴虎符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啊,是了,他想的是“都给我去死吧”。偏生那一夜还有不少嘴硬的修士,死到临头了还不忘对他修鬼道之事“痛心疾首”一番,好似话说得漂亮便能够流芳百世一般,惹得魏无羡的怒意只增不减,到后来好一段时间处于混沌状态。

这样说来,要是将梦里的话吐了出来,多半也不会好听到哪儿去,那么蓝启仁和蓝曦臣面色这样阴沉,也就不奇怪了。

魏无羡正寻思着要如何试探一下,蓝启仁却沉着声音先发问了:“魏婴,阴虎符你打算如何处理?”

魏无羡脱口道:“给蓝湛。”

“什么?”蓝启仁皱起眉。

“呃……给他防身用。”魏无羡道。

蓝启仁冷笑道:“我倒是不知道,夷陵老祖揣着阴虎符原来竟是用于防身?防身指的是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从地里召出来大开杀戒吗?”

魏无羡垂下眼不说话了。

蓝忘机却是开口替他解释道:“叔父,魏婴的意思,是担心有人会冲着这具身体来找麻烦。”

闻言,蓝启仁胡子一吹,道:“你倒是挺了解他心思。”

此话不可谓不讽刺,纵使蓝忘机还想再解释一二,听了这话,终还是低下头,一言不发了。

蓝曦臣心知自家叔父向来不喜魏无羡桀骜不驯的性子,又经历了不夜天之事,且对蓝忘机心属“邪魔歪道”的事依旧着恼,因而言语间半分不肯客气,但却不是有意挖苦。叹了口气,出声道:“叔父,如若魏公子确实是此意,应当也是有自己的考量,先听他说完吧。”

蓝启仁冷哼了一声,却也意识到自己说得过分了些,便不再言语,只沉着张脸瞪着魏无羡。

魏无羡道:“我没什么要说的了。总之阴虎符就在这儿,你们要实在不喜欢看到这东西,拿去销毁便是。”说完好似不甚在意一般摆了摆手,又合上了眼。

——他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阴虎符在他手上,也确实就没过好事。纵有射日之征杀敌五千的丰功伟绩,待这段时日一过去,他依旧免不了沦为世人口中的“魔头”,当初的功绩,也依旧免不了被编排为深重的罪孽。

事实上,比蓝启仁所言更过分的话他也都听遍了,原以为早已心如止水,但终究人非草木。

况且,血洗不夜天其实也才过去了不过一月而已。这些人和事,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够忘记。他只好佯装疲惫困倦,将孤寂与苦痛掩在蓝忘机这双淡色的眸中。

而他满不在乎的态度果然又一次激怒了蓝启仁,他一甩衣袖,直接转身离开了静室。

“叔父!”蓝曦臣唤了一声,又神色复杂地看了魏无羡片刻,而后摇了摇头,还是追着蓝启仁出了屋子。

静室内又只剩下魏无羡和蓝忘机两人。

蓝忘机撒完最后一点药粉,将药瓶收好,拿了干净纱布,道:“魏婴,你别睡,我先替你包扎。”说着一手环过魏无羡腋下,将人托了起来。

魏无羡既不答话,也不做反抗,只是一直闭着眼,好似根本没听到他说话一般。

蓝忘机瞥了他一眼,一边包扎,一边开口道:“魏婴,叔父他……并不知晓你失金丹之事。”

魏无羡睁开眼,漠然道:“所以?”

蓝忘机顿了顿,道:“所以他不理解你为何说阴虎符可以防身。”

魏无羡道:“恐怕就算我将金丹的事情说与他听,他也不会相信吧。毕竟你们蓝家人本就都看不惯我,不是么?”

蓝忘机道:“他并非有意针对你。”

魏无羡嗤笑一声:“不针对我,难道是针对你不成?”

蓝忘机蓦地停了正在绑纱布的手,半晌才道:“是的。”

魏无羡讶异地张了张嘴——这原只是句气话,却不想蓝忘机竟然还给出了肯定的回应。

【蓝老头针对蓝湛?不可能吧,这可是他的得意门生……不过蓝湛之前说他这一身伤是犯错被罚来着,看伤势罚得还不轻,如果蓝老头还在为他犯错的事情生气,倒好像说得通了……所以蓝湛到底犯了什么错才把蓝老头气成这样?】

魏无羡兀自推测着,蓝忘机却又叫他了:“魏婴。”

魏无羡道:“什么事?”

蓝忘机此时已经替他包扎好,坐到他枕边,低着头,似是犹豫了许久,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金丹的事,可不可以告诉我?”

魏无羡抬起眼睛:“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蓝忘机微微皱着眉:“我只知你的金丹应当是被剖了去,却不知所为何事……”

【蓝湛知道我的金丹是被剖去的?!】魏无羡心下暗暗吃了一惊,转而想到蓝忘机必然是沐浴时从伤口上看出了端倪,便也了然,却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解释。

“为了驭鬼。”魏无羡信口胡诌道。

蓝忘机愣了愣,嘴角往下拉了拉,应了一声,不再多问,只是起身取了薄被替他盖好。

魏无羡当然也知道蓝忘机并没有相信自己随口搪塞的解释,一双眼睛盯着眼前这人的脸看了片刻——虽然始终面无表情,但就是让人看出了些许失落。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胡说的。”

蓝忘机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金丹是被剖了去,但是具体原因,我不能告诉你。抱歉。”魏无羡解释道。

蓝忘机摇了摇头,道:“是我不该多问。”抬手在腹部摩挲了片刻,又道:“疼吗?”

魏无羡不答反问:“你背上的伤疼吗?”

蓝忘机默然。

都是血肉之躯,哪会不疼。可他宁愿自己默默挨着也不愿细说个中纠葛,不想平添人烦忧。

蓝忘机如此,魏无羡又何尝不是。

半晌无话。

蓝忘机忽地问道:“阴虎符,你原本打算如何处理?”

“原本啊……”魏无羡的视线又落到那块玄色的阴虎符上,自嘲地笑了两声,道:“我若是说我原本就打算把它毁掉,你信吗?”

“信。”蓝忘机道。

他如此不假思索,倒是叫魏无羡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识地侧首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了一双笃定的眸子。

“我信。”像是担心他没听清楚,蓝忘机又说了一遍。

满心寒霜仿佛被豁开了一个口子,有暖意渐渐蔓延开来。

【嘿,没想到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人会相信我,而且竟然是这从来跟我看不对眼的小古板……】魏无羡心中有些复杂,眸中的一片黯淡中,渐渐地重新燃起些许光芒。

“可有找到能够销毁的办法?”蓝忘机一惯肃然的语气唤回了魏无羡的思绪。

“有倒是有……我原想着在乱葬岗上寻个地方把它熔了,但现下你我这个情况,这法子怕是行不通了。”魏无羡道。

蓝忘机却道:“也可以在云深不知处找地方熔。”

魏无羡摇了摇头:“这东西怨气极重,指不定得把你家弄得多乌烟瘴气。就算你愿意,你哥哥跟你叔父也不会同意的。”

蓝忘机沉思了片刻,道:“或许可以先度化怨气。”

魏无羡苦笑道:“如果真是那样容易度化,我会一直拖到今天吗?”

蓝忘机微一颔首:“我知不易,但值得一试。”

魏无羡舒了口气,点头道:“行吧。等身体一换回来,我就回乱葬岗试试。在那之前,这东西还是……”

“不必。”蓝忘机打断他。

“什么?”

“不必等到换回来后再试,我今日便去询问叔父和兄长,待找到合适的地方,我就可以替你开始。”蓝忘机道,像是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只要你同意。”

魏无羡一愣,摸了摸鼻子,道:“蓝湛,你今天怎么这么……”

“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个本应该冷漠疏离且说话从不肯委婉的人,今天却好似满心顾忌,又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炽热的情感。言语间总叫魏无羡有些招架不住。

蓝忘机见他不再说,便也不问,而是道:“你先歇息,我去同叔父与兄长说。”

魏无羡应了一声,而后道:“谢谢你,蓝湛。”

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为蓝忘机愿意相信他也好,为蓝忘机愿意帮他处理阴虎符也罢,魏无羡就是觉得,应该道一声谢。

蓝忘机轻轻摇了摇头,起身正要离去,魏无羡却又叫住了他:“蓝湛。”

蓝忘机站住脚:“何事?”

“有机会的话,代我向你叔父说声抱歉,我不是有意气他的。”

蓝忘机怔了怔,好似松了口气一般,眉形微弯:“好。”

 

章六

 

蓝启仁虽的确不喜魏无羡此人,但也并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又有蓝曦臣与蓝忘机在一旁解释,倒也把魏无羡的本意接受了个七八分。

“你们的意思是,可以先将阴虎符上的怨气度化,将这东西便成了一块普通的铁,再行熔去?”蓝启仁捋着胡子若有所思。

蓝忘机颔首:“正是此意。”

蓝曦臣却道:“阴虎符能以一人之力号令万鬼,恐怕这怨气,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够度化干净的吧。”

蓝忘机道:“忘机知。因而想拜托叔父与兄长准许在我留在云深不知处行度化之事。”

“怎么,你不在云深不知处度化,难道还想回乱葬岗去吗?”蓝启仁微微扬起眉头。

蓝忘机微微欠身:“未获准许,忘机不敢擅自决定。如果有必要,回乱葬岗也未尝不可。”

蓝启仁哼了一声:“你还真是不辞辛苦。”

蓝曦臣见两人隐隐又有要争起来的样子,忙将话题转回:“若说度化之所,冥室应当是最为合适的,可是你与魏公子换魂之事不宜宣张,阴虎符所在更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如此大抵是不能够大张旗鼓地在冥室处置了。”

“冥室便利之处也无非就是有阵法相佐,如若能够另寻一处稍隐秘些的场所,再画一个就是了。”蓝启仁沉思了片刻,道:“这样吧,总归忘机你也是在禁闭自省,不便参与家族事务,便花几日时间去藏书阁将有关镇压和度化的书籍都翻出来看看,琢磨出一个新阵法,然后在后山寻个地方处置阴虎符。”

“是。”蓝忘机行了一礼,而后却没有马上离开。

蓝启仁原本已经低下头继续处理手头的文案,见他一直站着,又抬眼道:“还有事?”

蓝忘机犹豫了片刻,道:“魏婴他……托我向您道歉,他方才并非有意冒犯。”

蓝启仁像是不大相信,狐疑道:“他会知道要道歉?”

蓝曦臣显然也有些意外,却见得蓝忘机认真地点了点头,便道:“魏公子虽性子跳脱了些,但确实不是没有分寸之人,叔父就别再与他置气了。”

蓝启仁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要说冒犯,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顿了顿,又道:“他若有精力的话,你也多与他商量一下此事吧,毕竟他对阴虎符更了解。”

“忘机明白。”

 

魏无羡难得精力旺盛得很——阴虎符之事的确压在他心头已久,且有关这些个邪门东西的研究他又向来感兴趣,因而蓝忘机去见叔父与兄长这段时间里,他竟是半点也不瞌睡,一只手臂垫着脸,另一只手在枕头上划来划去,已然将一个阵法的轮廓大致画了出来。

于是当蓝忘机提着一个食盒回到静室时,便见得他一边嘀咕着“怕是还压不住”,一边大力将枕巾上的褶皱抹平。

魏无羡听见动静,偏头看向他:“你回来啦。你叔父和你哥哥怎么说?”不等蓝忘机回答,便又道:“我想了想,可以画个阵法把阴虎符圈住,只要能镇住这东西的怨气不让其在度化过程中逸出,其实地点选在哪里都无所谓。”

蓝忘机点点头,“嗯”了一声表示赞同,将食盒放在案上,打开盖子端出一碗粥,用瓷勺搅了搅,坐到榻边,却见得魏无羡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

“你'嗯'是什么意思啊,你叔父和你哥哥答应了吗?”魏无羡道。

“嗯。”蓝忘机又应了一声,想了想,补充道,“答应了。叔父命我利用亥时后弟子们都歇下的时间去藏书阁查阅镇压和度化的相关记载,在后山寻一处稍隐秘的地方画好阵法,再行度化。”

“太好了!”魏无羡一扬上身,颇有要一个打挺坐起的意思,却又被疼痛压回榻上,脸色一阵发白,要紧了牙关才没有叫出声。

“你不要乱动!”蓝忘机说着就要回身放下碗来看他伤势,却被魏无羡一把抓住手腕:“我没事我没事,又不是第一次了也习惯了——哎蓝湛,我刚才琢磨了一个阵法,但总觉得镇压之力还不够,要不你帮我看看?”

蓝忘机被他捉着手摇来摇去,差点没把碗翻过来扣在榻上,忙先稳住手,有些无奈地道:“先用午膳。”

“好好好,我马上吃。”魏无羡像是半刻也不想耽搁,直接就着他的手,将嘴凑到碗沿嗦了一口,却立马被烫得面部一阵扭曲,想把东西吐出来却又思及蓝家雅正的家规,便强行忍着灼热感让其在口腔中冷却,一只手徒劳地在腮边扇着。

蓝忘机叹了口气,掏出块手帕递到他嘴边:“你吐出来吧,别烫着了。”

魏无羡却用力摇了摇头,一点点将稍稍冷了些的粥吞了下去,张大嘴吸了几口稍冷的空气才道:“怎么这么烫,蓝湛你谋杀吗?!”

蓝忘机道:“……你吃太急了。”

魏无羡又哈了几口气,道:“我这不是怕忘了阵法怎么画嘛。”

“那你先画下来再吃吧。”蓝忘机将粥放下,给他取来了纸笔,将笔递过,用双手抻平了纸伸到魏无羡跟前。

魏无羡执笔“刷刷”几下将方才想到的阵法草图绘了出来,道:“这样。”

蓝忘机点了点头,拿回纸笔暂且搁在桌上,又端过粥:“我看看阵法,你先吃——慢点吃,别烫着。”

“好。”

有了方才那一口的教训,魏无羡舀出一勺粥后吹好几口气才敢往嘴里送,一手端碗一手拿勺忙碌得很,眼睛却一直在盯着蓝忘机看。

——那幅身子骨在过去的近二十年里,大概都不曾这样姿态端正过。他与蓝忘机本身量相近,因而蓝忘机的校服穿在他那身子上,大小倒也合适,只是额间那一指宽的抹额却真真是与他那张脸不太搭了,更不搭的,还有蓝忘机苦大仇深的表情……

而且这次见面,蓝忘机的嘴角似乎比从前下拉得更厉害了,魏无羡原以为是因为这人对劣迹斑斑的自己越来越不待见,可他又觉得蓝忘机待他的态度分明比从前不知宽容到哪儿去了。

【这人到底一天到晚在苦大仇深些什么啊……当真可惜了这张脸。】如此想着,魏无羡忍不住碰了碰自己的嘴角,再抬头时,却发现蓝忘机正看着自己。

“什么可惜?”蓝忘机道,神色微微不解。

“啊,没什么。”魏无羡这才意识到自己把心中所想嘀咕了出来,忙道:“那阵法怎么改你有想法吗?”

蓝忘机沉吟半晌,道:“有,但没有十成把握,还需再考据古籍。”

“那等你晚上从藏书阁回来再说。”魏无羡也知此事容不得差错,便也不催,喝完最后一口粥:“吃完了。”

“嗯。”蓝忘机起身过来接了碗和勺放回食盒,又掏了手帕递过:“擦擦嘴。”

魏无羡却把脸一扬:“你给我擦擦呗。”

此话一出,不仅蓝忘机,连他自己也怔住了。

有熟悉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化为泡影。

那是在莲花坞还没有覆灭、日子尚且安宁的时候。他和江澄总喜欢较劲——在各类技艺的正经比试上,甚至在吃西瓜、喝汤这种琐碎的小事上。或是比谁吃西瓜更快,或是比谁吐排骨骨头吐得更远,毫无意义,却乐此不疲。

江厌离通常就笑眯眯地坐在旁边看着,待两人闹够了便起身收拾,顺便嘱咐两位弟弟擦擦嘴,每到这时,魏无羡都会仰起脸毫无廉耻地道:“师姐给羡羡擦呗。”

江厌离向来疼爱他,见他这副模样,也从不拒绝,一面掏出手帕替他将嘴角的油渍和汁水拭去,一面问道:“羡羡你几岁啦?”

而魏无羡总会咧嘴一笑:“三岁啦!”

——无论世事变迁,这样的对话都从未变过。无论他长到多大,在江厌离面前,他都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三岁的孩子。

直到温宁失手杀了金子轩。

一系列的事情接踵而至,而他也终于在这条路上彻底沦为孤身一人。

再也不会有人任他不要脸地撒娇、温柔地替他拭去嘴边的水渍而后笑着问他:“羡羡你几岁啦?”

魏无羡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将鼻腔中的酸意压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正想说点什么,却忽地睁大了眼。

——蓝忘机,竟然真的挽起袖子,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替他擦了擦嘴角。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似乎生怕力道过重弄疼他,又似乎是害怕直接触碰到他惹得他反感。

但魏无羡根本无心注意这些——眼前这人虽是面无表情,可眉眼间的柔和却与当初的江厌离别无二致。

他愣愣地看着蓝忘机,泪水蓦地涌了出来。

蓝忘机见他哭,伸出手想替他拭去眼泪,可又犹豫着停在了半空,有些无措地道:“魏婴,你……”

“啊没事,眼睛进东西了,揉揉就好……”魏无羡随手揩了一把脸,勉强笑了笑,可泪水却愈发汹涌了起来,根本收不住。

“……”

“抱歉啊蓝湛,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魏无羡长叹了口气,将整张脸埋进了枕头里。

“好。”蓝忘机十分配合地不再多问,起身正要离开,却又被魏无羡一把拉住。

“?”

“就在这里……陪我一下……好不好?”魏无羡埋着脸闷闷地道,“拜托了……”

蓝忘机微微一愣,轻声应道:“好,我陪你。”复又坐回榻边,一只手任由魏无羡抓着,另一只手终还是没忍住,顺着乌发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头。

魏无羡身子僵了一下,却没有反抗,哭声由最初的小声啜泣渐渐变为嚎啕大哭。

——是真的压抑了太久了啊。

血洗不夜天后回到乱葬岗,面对举目无亲,面对满身骂名,他都不曾掉过一滴泪,毕竟都已经到了那般处境,眼泪除了暴露自己的软弱,别无用处。

世人只道夷陵老祖丧心病狂冷酷无情,哪知他心中懊悔几何、痛苦几何。

魏无羡埋着头哭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平复下来,蓝忘机便坐在榻边陪了他半个时辰,被他攥着的那只手已然汗涔涔的,却恍若未觉,见魏无羡终于止了哭,捡起方才落在榻上的手帕给他大致擦了擦泪痕,道:“我去打点水,你洗把脸。”

“嗯。”魏无羡哽着声音应了一声。

待蓝忘机端来一盆水,又取了布巾沾湿,正要替他擦,魏无羡却抬手拦住他:“我自己来吧。”

蓝忘机的动作一滞,目光黯淡下来,终还是把布巾递给了他,道:“好。”

魏无羡拿着布巾胡乱在脸上擦了两把,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对不起啊,刚才实在没收住,让你见笑了。”

蓝忘机抿了抿嘴唇,低声道:“没有。”

接过布巾放回盆里,起身从橱柜里拿了个干净枕头,包好枕巾,回到榻边道:“换个枕头,然后睡会儿吧。”

“嗯。”魏无羡微微支起头,让蓝忘机帮他将枕头换好,忽而道:“蓝湛,谢谢你。”

——无论因为什么,都谢谢你愿意相信我,愿意陪着我。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正经地对蓝忘机道谢。

蓝忘机却依旧是摇了摇头,道:“不必。”而后拿着那个被沾湿的枕头转过身去,将落寞尽数掩在背影之中。

——魏婴,你究竟是无心,还是在装糊涂?

 

章七

魏无羡其实一开始并没有睡意——背部的伤口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存在感,稍稍放空思绪,铺天盖地的疼痛感便一股脑涌了上来。

痛得他都累了。

于是他紧紧地皱着眉,迷迷糊糊的说不清是睡了还是没睡,竟一直挨到了黄昏。

睁开眼时,头又胀又疼,他揉着太阳穴,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

“醒了。”蓝忘机听见动静,从一扇屏风外绕进来——魏无羡这才发现自己睡的床榻边不知何时多了这扇屏风。

蓝忘机觑他神色,解释道:“我在外间处事,怕扰了你睡眠,因而用屏风遮一下。”

魏无羡讶异道:“你一路上都没怎么休息吧,怎么回来也没补个觉就开始处事了?”

“睡过了。”蓝忘机道。

“哦……”魏无羡道,“你在忙什么?”

蓝忘机道:“在给阿苑摹字帖。”

“给阿苑摹字帖?”魏无羡一愣。

“嗯。”蓝忘机道,“阿苑虽然还只有两岁多,但已经可以开始学着认一些简单的字了。”

魏无羡勾起唇角,笑道:“看不出来含光君对孩子这样上心。”又道:“说起来,温家人如何了?没给你们家添麻烦吧?”

蓝忘机摇了摇头:“没有,他们很本分。”

魏无羡想了想:“也是,在乱葬岗上的时候他们就怕我怕得紧,而今你用着我的身子,本就有余威在,又总是冷着张脸,威压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蓝忘机顿了顿,认真道:“他们很敬重你——不是害怕。”

魏无羡轻轻叹了口气,嗤笑一声:“是啊,谁能想到,这个世上,还有这么一群人是真心敬重夷陵老祖的呢。”

蓝忘机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魏无羡沉默了半晌,又道:“所以我根本做不到丢下他们不管。”

——这可是这个世上,所剩无几的盼他好的人了。

“嗯,我明白。”蓝忘机道。

如此回应倒是又叫魏无羡有些意外了。他记得,此前蓝忘机的态度一直是劝他改邪归正的,怎的历经不夜天一事,这人不仅没有对他的印象更糟,反而像是开始理解他了?

见魏无羡没再说话,蓝忘机又站了半晌,道:“饿吗?晚膳方才已经送来了。”

“唔,已经送来了那就吃吧。”魏无羡道——吃了睡睡了吃,这养伤的日子还真是舒坦,可又总觉得安逸过了头……

胡思乱想间,蓝忘机已经端了碗粥过来给他:“已经不烫了,吃吧。”

魏无羡接过碗,果真温度正好,便直接仰头三两口嗦完了把碗递回去:“谢啦。”

蓝忘机接过碗,习惯性地掏出手帕,却忽地想起什么,往前递了些许便顿住了。

魏无羡一抬眼正见到他将伸不伸的动作,一时也有些尴尬,正思索着应当如何应对,却听得一人在静室外道:“忘机。”

“你哥哥?”魏无羡问道。

“嗯。”蓝忘机微微颔首,“稍等。”

起身开了门,从蓝曦臣手中接过东西,道了声谢,又绕回屏风后,递给魏无羡。

“鸡蛋?”魏无羡看着手上两个滚圆的东西有些傻眼。

“嗯,刚请兄长叫人煮的,敷一下眼睛,可以消肿。”蓝忘机道。

“……”他虽然一直知道蓝忘机严谨,但好像从不知道这人在照顾人这方面竟然也这么细致?

用过晚膳后,蓝忘机自又是伺候着魏无羡换药。拆了纱布,用布巾就着温水给他大致擦了擦身子,重新上了药,正要给他包扎,魏无羡却一边“嘶嘶”地抽着冷气一边道:“过会儿再包吧,也让伤口透透气。”

蓝忘机又看了一眼那满背堪称狰狞的鞭痕,默默点了点头。

魏无羡又道:“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不舒服?”

蓝忘机微微一愣,方才替他擦拭身体时好不容易被压下的心猿意马一下子又涌了上来。

——还真是没出息啊,分明擦的是他蓝忘机自己的身体,脑海里想的却始终是魏无羡这个人。想着风波俱成已往后,是否还能有这样的机会,爱恋而珍重触碰着彼此,难舍难分,不离不弃。如此,竟连心跳都不觉间快了几分。

他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去:“无碍。”收过已经凉了的鸡蛋,正要起身,却被魏无羡拉住:“真的没事?我看看。”

蓝忘机难得有些慌,正寻思着要如何解释,却被魏无羡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探上了额头。

魏无羡手背贴着他的额头,脸色微变,又碰了碰自己的:“蓝湛,你好像发烧了。”

“?”蓝忘机也碰了碰自己的头,果真一片滚烫,这才后知后觉到周身一阵酸软,道:“并无大碍,晚间从藏书阁回来时去药房捎些退烧的药吃了便是。”

魏无羡却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瞪大了眼道:“你烧得脸都红了,还算是'并无大碍'?”

“……”

“不是我说你啊蓝湛,你从夷陵一路赶过来,怕是七天七夜都没怎么睡,一回来又忙着见你哥哥和你叔父,这会儿还要操心阴虎符的事,身子哪里扛得住?虽说我那身子修为非比寻常,可毕竟失了金丹,底子再好也经不起你这么折腾……”魏无羡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却自己停了。

蓝忘机正微垂着头凝神听他“教导”,忽地没了声,有些疑惑地抬眼望去——恰好捕捉到魏无羡神色中一抹转瞬而逝的悲恸。

“怎么了?”蓝忘机问道。

“没什么。”魏无羡道。

他只是突然想起了被挫骨扬灰的温情。

在乱葬岗上的时候,温情经常这样念叨他——“祖宗你能不能稍微注意点身体啊”、“年轻气盛也经不起你这样没日没夜地瞎折腾”。

这些当时被他打着哈哈搪塞了过去的关心,其实都还是落在了他的心上——别人对他的好,他都记得的啊。

他不说,蓝忘机便也没追问,两人沉默了半晌,魏无羡才开口道:“总之,你今晚别去藏书阁看书了,先把身子养好。”

“可销毁阴虎符之事不得延误。”蓝忘机面露难色。

魏无羡道:“那也不急在这一时。”话中不觉带了些强硬——竟是连语气都与那时的温情如出一辙。

蓝忘机似是没想到他如此执着,愣了愣才道:“好,不急。我去同兄长说一声。”

说着站起身,却是踉跄了两步方才站稳,下意识地去看魏无羡,不出意料地对上了他略带了无奈与责备的眼神。

“……抱歉。”蓝忘机低声道。

“你跟我道歉干什么?”魏无羡见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心下有些好笑,他道:“这身子现在是你的,生病了难受的也是你。”

“嗯。”

“你别再四处走动了,泽芜君会定期来静室探望,你就歇着等他来好了——哎说起来我占了你的床,你睡哪?”魏无羡探着脖子张望了一阵,思索着屏风外是不是另设了一处床榻,却见得蓝忘机指了指床尾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处铺盖道:“我就用那个,睡在榻边。”

顿了顿,又补充道:“方便照顾。”

“哦……你要不睡会儿?泽芜君若是来了,我叫你。”魏无羡道。

“好。”蓝忘机颔首,“我先给你包扎。”

 

安顿好魏无羡后,蓝忘机果真十分听话地在榻边地上垫好了铺盖,除了外衣和抹额,躺下了。合上眼时眉头却微微皱起,也不知是烧得难受还是愁思过重。

魏无羡趴在榻沿盯了他看了好一阵,还是没忍住,伸手抚平了他的眉头,扰得蓝忘机眼皮颤了颤,却也没有睁开。

大抵确实是累过头了,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榻下的人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起来。

魏无羡缩回身子,一眼瞥见枕旁叠的整整齐齐的衣物,信手将那卷得一丝不苟的抹额拎了起来拿在手中把玩,心道:【这东西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啊,为什么之前我扯了他抹额,他那么生气?】

【罢了,我本来就是个挺讨人厌的人,他见我格外生气也不奇怪……可是,总觉得他今天对我格外有耐心?是错觉吗……】

魏无羡将抹额缠在手上,捏着一端甩来甩去,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就不琢磨了,当下又一手支着脸,一手又在枕头上画起阵法来。

临近亥时,静室门上响起两声轻叩,而后木门被拉开,来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蓝曦臣本想着怕扰了魏无羡歇息,因而没有扬声招呼,却不料一进门,除了榻前一扇屏风,屋里竟是空无一人。

“忘机?”蓝曦臣轻声唤道。

只听得一阵窸窣,紧接着蓝忘机穿着中衣从屏风后绕了出来,颔首施礼:“兄长。”

“在休息?”蓝曦臣道。

“嗯。”蓝忘机道。

蓝曦臣道:“今夜还去藏书阁吗?或者先歇两天?”

蓝忘机点了点头:“魏婴说不急,再者,我有些发烧……”

“发烧了?”蓝曦臣闻言上前几步,碰了碰蓝忘机的额头,登时一惊:“怎地这么烫?你快躺着,我去给你拿药。”说着便拉住他回到屏风后,却正见到魏无羡趴在榻上正熟睡着,一只手上还缠着蓝忘机的抹额。

“……”蓝曦臣面色微沉。

蓝忘机顺着兄长的目光看了一眼,微愣了一下,道:“他应该只是闲着无聊拿去玩了。”

“所以你便放由他玩?”蓝曦臣微微侧首,见到蓝忘机低眉顺眼的模样,又重重地叹了口气:“罢了,你先躺下吧。”

“嗯。”蓝忘机在榻边的铺盖上躺好,任由兄长替他掖了掖被子。

站起身,蓝曦臣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道:“忘机,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事你不说,他永远都不会懂的。”

蓝忘机抿着唇,沉默半晌,道:“忘机知。”

——可这满腹情愫,又哪里是能轻易说得清道得明的呢。

蓝曦臣看着他摇了摇头,还想再说什么,忽地听到趴在榻上的魏无羡叫了一声:“蓝湛!”

兄弟二人顿时都将目光转向他,后者却好似还处于半梦半醒状态,一双眼睛眨巴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聚焦,抬头看到蓝曦臣,露出一个笑容:“泽芜君,你来啦。”

又低头看了看蓝忘机,发现他也正在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蓝湛你已经醒啦。本来要叫你来着,不知怎么的自己也睡着了……”

“无妨。”蓝忘机道,“你方才……入梦了?”

“呃……是的。”魏无羡看了看两人神色,“我说梦话了?”

“魏公子方才叫了忘机的名字。”蓝曦臣道。

“哦……好像是梦见蓝湛了来着……”魏无羡似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嘀咕着,忽地想起什么,一拍枕头,支起上身,“哎哟”痛呼了一声,一把抓住蓝曦臣想要来扶他的手道:“对了泽芜君,蓝湛他发烧了,烧得脸都红了!你能不能帮他拿几副药来?”

“我正要去药房。”蓝曦臣道,思及“烧得脸红”之言,低头看了一眼刚被他塞进铺盖里的蓝忘机,不出所料地见到弟弟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突然觉得,这两个人的关系,也许并没有他所想的那样难解。

蓝曦臣直起身子,顺手帮魏无羡将被子拉上来了些,笑了笑,道:“你们都安心歇着,拿药也好、去藏书阁找书也好,都暂且交由我去做,可好?”

“当然好!多谢泽芜君!”魏无羡道。

蓝忘机也应道:“嗯,有劳兄长。”

待蓝曦臣离开,魏无羡又从榻上探出半个身子,伸手碰了碰蓝忘机的额头,道:“你感觉怎样?头晕吗?”

蓝忘机瞥了一眼他手上缠着的抹额,终是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回道:“有一点。”犹豫片刻,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我啊……”魏无羡神色有些茫然。

还能梦见什么呢?无非又是血流成河,尸骨成山。

他所想念的人,没有一个人托梦与他,唯有尸山血海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这是他所犯下的无法挽回的罪孽。

只是在满目鲜红中,似乎多了一个淡色的身影。魏无羡看不真切那人的身形面孔,却能感觉到,这个人一直在想办法靠近他——急切,却不带有任何敌意。

然而现场实在是太混乱了,那人刚往这边奔了几步,便被凶尸拦住了去路,眼见一具凶尸的拳头就要砸到那人肩上,魏无羡神使鬼差地脱口提醒道:“蓝湛!”

却没来得及确认那人是否有事,也没来得及看清那人到底是不是蓝忘机,便将自己惊醒了。

【想什么呢,那种状态下蓝湛想一剑斩了我才对,怎么可能会是他……】魏无羡自嘲地嗤笑了一声,摆了摆手道:“不是什么好梦,不说了不说了。”

蓝忘机眸色一黯,轻轻应了一声:“嗯。”

好似怕被看穿什么,魏无羡不再看他,把头靠回枕头里拱了拱。

说来也奇怪,先时六七日里他都不曾做梦,可蓝忘机回来这一日,他竟是两次入了梦,似乎是自己的潜意识里不断地想要唤醒着某段被遗忘的记忆。

到底是忘了什么呢?魏无羡颇有些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

胡思乱想间心里蓦地又冒出一个念头:万一那个身影真的是蓝湛呢?

 

章八

 

按照魏无羡叮嘱的,蓝忘机足足休息了三天。

三天里倒也没有一直躺着,偶尔趁魏无羡睡着了,爬起来坐到案边写写字,或者顺着他给的思路琢磨一下阵法——然后被从睡梦中悠悠醒转的魏无羡不咸不淡地瞥一眼,又乖乖放下纸笔,挪回榻边躺下。

待魏无羡再睡去,又重新爬起来,最后依旧是被魏无羡一个眼神或是一声轻咳“召”回了铺盖里。

如此循环往复,蓝忘机从没表现出过不耐烦,更奇怪的是,魏无羡竟也没有抱怨过一句话。

事实上,若说前两天确实是担心蓝忘机身子没好全,不想他勉强自己操劳,那么后一天就纯粹是逗他好玩了——能让他魏无羡名正言顺管教蓝忘机的机会可不多。

看着含光君挂着夷陵老祖的皮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微垂着眼帘默默挪到被子里躺好,魏无羡总忍不住将蓝忘机十五岁时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代入,而后忍笑忍得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蓝忘机仰卧在地上,目光缓缓从屋顶移向魏无羡,发觉他好似在发抖,出声道:“疼?”

魏无羡往榻边探出头,艰难地绷住脸,正色道:“你觉得呢?”

蓝忘机低下眼,抿着嘴不说话了。

魏无羡见他这副模样,实在忍不住了,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蓝湛你现在的样子活像偷了腥被捉住的小媳妇儿!”

蓝忘机一愣,面上泛起一层红晕:“胡说八道。”转而还是放心不下:“伤,疼吗?”

魏无羡正试图在憋笑憋得难受和笑得太剧烈牵得伤口难受之间寻找着一个微妙的平衡,闻言摆摆手随口道:“没事没事,总不能因为怕疼就不笑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

等魏无羡终于笑够了,蓝忘机才开口道:“我今晚去藏书阁。”

“嗯?哦好,别忙太晚。”魏无羡道。

“嗯。”蓝忘机应了一声,像是踟蹰了片刻,又补充道:“你要是累了就先睡,不必等我回来。”

“那可不行,咱们每晚都是一起睡的,你不回来,我睡不着。”魏无羡故意说得不明不白,说完还对蓝忘机抛了个眉眼,果然就见得那人脸更红了几分,登时笑得更厉害了,忍不住伸手在蓝忘机脸上掐了一把:“哈哈哈蓝二公子,你也太容易害羞啦!”

蓝忘机被他掐得愣了一瞬,而后一言不发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魏无羡忙道:“哎,你别生气啊,我逗你玩呢。你要是不高兴,掐回来也行,别不理我嘛蓝二公子。”

于是蓝忘机又翻了个身仰躺着,面无表情道:“我没生气。”

——他只是不知如何这份似乎从未改变的率真与恣意。分明人事已非,嬉笑怒骂的少年时光,回不去的。

魏无羡见他如此干脆地回应了自己,倒是意外了:“蓝湛,你……”

——竟然好似毫无芥蒂。

“如何?”蓝忘机看向他。

“没什么,觉得你很好。”魏无羡摸了摸鼻子,一抹来自心底的笑意在如玉的面庞上蔓延开来。

真好啊,虽然魏无羡变成了“夷陵老祖”,但蓝忘机始终是那个蓝忘机——如果忽略掉那一分从前并未表露的纵容的话。

“哎蓝湛。”魏无羡难得地觉到心情不错,一张嘴停不下来地想找人说话:“我前几天给你画的那个阵法你后来想过没有?”

蓝忘机似是被他那句“你很好”说得懵然了片刻,顿了顿才道:“嗯。稍作修改,应当可以用作第一层。”

“怎么?你是打算弄好几个阵法叠起来吗?”魏无羡讶异道。

“阴虎符事关重大,保险起见。”蓝忘机道。

“哦……也是。”魏无羡道,“哎,你前几天摹的字帖给阿苑了吗?”

“托兄长送去了。”

“他还那么小,知道怎么握笔吗?”

“不知。”

“啊?”

“我不知。”蓝忘机解释道,“我这几日都在静室。”

魏无羡其实也就是想找话跟他说,倒不是真要商量出个什么结论来。听他一本正经地解释,又想到蓝忘机这几天是为什么连门都没敢出,魏无羡心里竟然生出一分得意来。

他嘿嘿笑了两声:“你给他摹了什么字?给我也瞻仰一下呗。”

蓝忘机道:“你现在看?”

魏无羡道:“对啊,一会儿该天黑了。”

蓝忘机望了一眼窗外正午的日头,终还是没有戳穿这人睁眼说瞎话,起身去取了几张尚未给温苑送去的字递给他。

魏无羡接过,也不知认真看了没有便夸道:“好字!”

“……”

“你看,为什么我每次真心诚意地夸你,你都不理我?”魏无羡作委屈状。

蓝忘机嘴唇动了动,似乎正想解释点什么,却听得静室门上传来几声轻叩,而后一位门生在外面道:“二公子,午膳放在门口了。”

按照蓝曦臣的吩咐,门生每日午时会备两人份的餐送到静室门口,招呼过后便可离开,不必送到静室里面来——毕竟,现在这里头可藏了个“夷陵老祖”。

听门生脚步声远了,蓝忘机才道:“我去把午膳拿进来。”

取了餐盒,将饭菜端到一方小案上,又将小案搬到了魏无羡榻前,收拾了自己的铺盖,拿了个坐垫,就在案边坐下了。

魏无羡瞟了一眼桌上几小碟菜色,眼睛一亮:“终于没让我再吃流食了!”

虽然小案上的菜品依旧是云深不知处特有的“非青即白”,但相比十几日来一直只能喝粥,魏无羡只觉得看着这几碟东西都比从前有食欲了不少。

蓝忘机正替他揭开汤盅的盖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把汤递给魏无羡时突然道:“多谢。”

魏无羡:“???”为什么蓝忘机给他递汤还要谢谢他?

顿了顿,蓝忘机的目光投向被魏无羡随意放在枕头上的几幅字:“字,多谢。”

“你想了这么久,是在思考怎么'理我'??”魏无羡满脸的不可思议,见蓝忘机还认真地点了点头,一个没忍住,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蓝湛你这个人真是太有意思了!”

这一笑,手中的汤盅也跟着他人抖起来,盅里的汤眼看就要被晃荡出来,蓝忘机忙一把稳住魏无羡的手:“仔细汤汁洒出来烫着。”

魏无羡索性把汤盅递回给他,抱着枕头闷在里头笑了好一阵,抬头见蓝忘机依旧一脸肃然地端着他的汤保持着先时递过来跪立的姿势,忙接过那小盅,带着些尚未褪尽地笑意道:“蓝二公子快快请坐,这等大礼魏某可受不起。”

“……”沉默半晌,蓝忘机提醒道:“汤还有点烫。”

魏无羡将嘴凑在盅边,一点点嗦着,空出一只手对他比了个“明白”的手势。

过了一会儿,大抵实在是烫嘴,呼了两口气,又看了一眼坐在案边一手挽袖一手执筷给他碗里夹菜的蓝忘机,自言自语道:“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意思……”

蓝忘机夹菜的动作似乎滞了一瞬,眼眸低垂,终还是没有接话。

这份关切其实一直都在啊,只是在太平的那几年里实在微不足道,待到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时,方才显露。

一顿午饭吃得颇为惬意,倒让魏无羡生出些许一直如此过日子的痴心妄想来。回想起是因了自己与蓝忘机换魂才导致事情发展至此,便觉又是荒谬又是感慨。

眼看蓝忘机身体应当是好透了的,魏无羡便也没再非要逼着人再多睡半日或是如何,任他忙碌于整理桌案、房间,甚至在临近黄昏时有幸亲闻含光君弹奏了古琴。

晚间伺候着魏无羡吃过东西,又替他擦了身子、换了药,蓝忘机便携了几张草稿,跟着蓝曦臣去藏书阁了——只花了小半个时辰将可能需要用到的古籍挑出来,抱着一摞书就回了静室。

进屋时意料之中地见到魏无羡已兀自睡去了,蓝忘机放轻了动作将书放在书案上,替魏无羡薄被掖好,坐在铺盖上,看着榻上的人的睡颜出了神。

他不知道自己这些时日睡觉的样子是不是也是如此——眉头紧锁,额上覆着一层冷汗,一看便知睡得很不踏实。

确实也不可能睡得踏实吧,心头压着那样多的事,而今又附到了这样一具重伤的身体里。可蓝忘机想到白天时这人与自己的调笑,以为魏无羡应该心情好些了,却不想这重重苦痛压得人依旧喘不过气来。

他叹了口气,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给魏无羡擦了擦额间的薄汗,忽地被一把拽紧了袖子。

魏无羡嘟囔道:“蓝湛……”

蓝忘机以为是自己扰着了他,正要应声,却又听得魏无羡继续说道:“对不起……别走……”

蓝忘机微微睁大了眼,而后将手覆在魏无羡的手上,轻声道:“我不走。”

“哦……”魏无羡大抵是还在睡梦里的,迷迷糊糊间得了这句应答,总算松开了蓝忘机的袖子。

蓝忘机低眼看着自己袖子上被魏无羡拽出的褶皱,用指腹摩挲了片刻,抬手挥灭了榻边一星昏黄的灯火,在自己的铺盖上躺下。

——无论何时,只要你不赶我,我绝不离开。

 

章九

 

魏无羡如同往日一样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一睁眼,又见到榻边空空如也,以及几步之外的一扇屏风。

“蓝湛!”魏无羡叫道。

果然见得蓝忘机从屏风外绕了进来:“醒了。”将屏风撤走,又端了温水拿了布巾来:“洗漱吧。”

“嗯。”魏无羡接过东西,在脸上擦了几把,眼珠一转,问道:“你昨晚在藏书阁待了多久回来的?”——有没有见到我给你留的灯?

“小半个时辰就回来了。”蓝忘机道。

魏无羡一愣:“这么快?”

“只找了些典籍带回来,打算白天里再细读。”蓝忘机解释道。

“那敢情好哇,找到有用的也给我看看?”魏无羡道。

“好。”蓝忘机应了一声,起身将布巾拧干挂在架子上,将水端出去倒了又折回来将盆放回原位,在另一处布巾上擦干了手,忽地发觉魏无羡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身上,略有些诧异地道:“怎么了?”

魏无羡嘻嘻一笑:“没什么,嘿嘿……”——就是想到为蓝忘机留着的那盏灯应当是支持到了他回来时,便觉到一分细密的甜意在心中蔓延开来。

蓝忘机虽依旧是不解,却也没有多问的习惯,轻轻摇了摇头,从食盒里取了个苹果给他:“快到午膳的时辰了,先吃点东西果腹。”

“多谢。”魏无羡接过苹果,“咔嚓”咬下一大口,一边嚼一边继续支着脸看踱回书案前翻查典籍的人。

他又梦见蓝忘机了。

梦见他刚从乱葬岗回来,与江澄、蓝忘机在驿站重逢的那一夜。

那时的他已然堕入鬼道,他很清楚自己走的是条什么路,也很清楚此道世人不容,因而归来后只在暗中支援各家追杀温氏的队伍,并没想露面。

谁想他已然十分小心地隐藏着行踪,甚至为此昼伏夜出,却还是在那驿站遇上了故人——一场毫无防备的重逢。

那是魏无羡这辈子少有的紧张到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解释为何平白失踪了三个月,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如何入了鬼道,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故友。

好在有江澄,三言两语便打消了魏无羡的满心顾忌,一来一去之间,似乎什么都没有变——直到蓝忘机突然插话质问他。

他清楚蓝忘机的问话并无意冒犯——或许只是出于对邪魔歪道天生的反感,又或许只是出于管教魏无羡的习惯,但魏无羡那时被大仇得报之下的快意和回归云梦江氏的狂喜冲昏了头,心中竟然隐隐地奢求着蓝忘机也可以像江澄这样坦然接受这样一个周身邪气的他。

可如果当真如此,蓝忘机就不是蓝忘机了。

——你是用什么操纵这些阴煞之物的?

——修鬼道必将付出代价,古往今来无一例外。

针针见血。

那时他想啊,蓝湛这人真是又刻板又冷漠,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果真是骨子里就与他不对付。

可当他在梦里再次面对那样的蓝忘机时,却发现这人淡色的眼眸中并无怒意,而尽是担忧与痛苦。

——魏婴,跟我回姑苏。

——我并非要罚他。魏婴,跟我回去。

或许,蓝湛真的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只是单纯地出于关心想把他带回家吧。

他当时是怎么回应蓝忘机的呢?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真的不会反抗吗?

——蓝二公子,请你回避一下吧。

不留一分情面,不留任何后路。

可尽管如此,蓝忘机在射日之征中仍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对戾气横生的他说“鬼道伤身损心”——若非关切,又如何会来触这霉头。

魏无羡颇想扇自己两巴掌,奈何现在占着蓝忘机的身子,实在不忍心动手,只得用力咬下最后一块苹果,恶狠狠地瞪了坐在书案前的那尊“夷陵老祖”一眼。

蓝忘机忽地抬起头:“你为何一直看着我?”

“呃……”魏无羡慌忙收起“恶狠狠”的目光,干笑了两声,随口道:“你好看呀!”

说完才意识到他夸的分明是自己的皮囊,再看蓝忘机,眼底竟好似泛起了一丝笑意,眉毛也微微弯起。

【嘿,蓝湛这是在嘲笑我?】魏无羡顿时来劲了:“怎么?我魏无羡的皮囊难道不美么?”

蓝忘机轻声应道:“嗯。”

“你‘嗯’是什么意思啊?到底是觉得美还是不美?”魏无羡厚着脸皮追问道

“美。”蓝忘机微微颔首,脸上泛起几分红晕。

魏无羡一愣——蓝湛这是又害羞了?不会吧,堂堂含光君竟然在夷陵老祖面前……屡屡害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魏无羡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呢,分明只是调侃一二啊……

正纳闷着,蓝忘机起身拿了本书走到榻边:“你看看这几页。”顺手收走了魏无羡手中的果核,而后却不知是想掩饰还是如何,背过身走出几步不再看他。——耳根却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此后几日,蓝忘机均是夜里去藏书阁拿了书回来,白日里再仔细研读。魏无羡也依旧是每天睡到快午饭时才醒,心安理得地被伺候着洗漱用膳,而后接过蓝忘机已然筛选过的古籍记载翻看。

日子舒坦得他甚至都不觉得阴虎符此事有多困扰,时而甚至奢想着,如若此事了结后,他还能继续待在这个地方过这样的生活就好了。

可奢望终究只是奢望啊,此时是因了换魂的事,他才得以留在云深不知处,待到魂魄归位后,指不定就被赶下山了呢——他虽然知道蓝忘机待他好是真,但也明白蓝家的雅正是容不下他这等邪魔歪道的。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待在云深不知处,另寻一处世外桃源,就此隐居似乎也不错?

——如果蓝湛也跟我一起就再好不过了。

——想什么呢,蓝湛与我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寻常好友,人家凭什么陪我一起归隐……要是他是个姑娘就好了,我一定娶他入门,跟他白头偕老!

如此想着,魏无羡的目光又忍不住瞥向坐在榻边认真研看阵法草稿的人,手一痒,就缠上了蓝忘机的抹额。

蓝忘机动作顿了顿,什么也没说,继续看阵法。

“哎蓝湛,”魏无羡道,“为什么之前有一次我不小心扯掉了你的抹额,你那么生气啊?”

蓝忘机抿了抿嘴,道:“年少不识事。”——只道此人无礼冒犯,不识本心已予此人。

“我还以为是因为你特别讨厌我呢。”魏无羡道。

“没有。”蓝忘机几乎是有些着急地接道。见魏无羡看向他,又解释了一遍:“我不讨厌你。”

——我喜欢你啊。

【唉,他要是个姑娘就好了。】魏无羡又一次想道,甚至开始想象眼前的人穿大红喜袍,盖红盖头的样子,脑海里的画面都已经进行到夫妻对拜之时了,方才回过神来——【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脸想象成新娘???】

 

两人大抵花了四五日便将完整的几层阵法绘出,告知了蓝启仁与蓝曦臣后,便商量着先拿近日收回的一把怨气颇重的刀试一下阵法。

“我今晚跟你们一起去。”蓝曦臣一说完夜晚去后山的安排,魏无羡便举手道。

“你大伤未愈,需得卧床休息。”蓝忘机道。

魏无羡却道:“这阵法绘制我本来就有参与,于阴邪之物也是我最为熟悉。虽有伤在身,也不过是行动有些不便,就出去几个时辰,不会有事的。”

蓝忘机还要再阻止,蓝启仁却先抬手拦住他道:“也罢,此事的确也需要有人在旁边盯梢着,以防出什么岔子。魏婴,你稍小心些便是。”

“多谢蓝老前辈。”

——也多亏了魏无羡在场,否则恐怕蓝忘机就要被那刀上附着的怨气吞没了。

这事着实出人意料,蓝启仁与蓝曦臣都完全没想到,当三人各镇守一处阵眼,或弹或奏实施度化时,那刀上的怨气竟是像寻着了缺口一般直朝蓝忘机那边冲去。

好在魏无羡反应极快,也顾不上伤痛,当即拔出特意带上的陈情横在唇间,三两步跃至蓝忘机身侧,硬是用犀利的笛声将那些怨气又逼了回去。

蓝启仁皱了皱眉,喝道:“度化不行,那就镇压!”

“是。”

几乎没有停滞,四人便各自转了调子,合力将这邪物镇压下了。

“你怎样?”琴声一停,蓝忘机便回身看向魏无羡。

魏无羡微微喘着气,方才极力去忽略的疼痛一瞬间涌回,直疼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有些眼前发黑。

他随手搭住蓝忘机的肩站稳了,不动声色地压下喉头一阵腥甜,勉强笑道:“这刀还挺厉害。”

蓝曦臣走到两人身边,神色肃然道:“忘机,你是不是有恙在身。”

方才那怨气直往蓝忘机那边逃,显然是因为他灵力有异,明显弱于蓝启仁和蓝曦臣,才被邪祟寻了空子。

蓝忘机默然点了点头。

“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和叔父?”蓝曦臣道。

蓝忘机面露难色,仍旧是没有说话。

魏无羡此时眼冒金星,根本看不到身边的人的神色,耳畔也似有万千虫鸣,只隐约听到蓝曦臣在问蓝忘机身体,这才大概猜到了前因后果。

他摆了摆手:“这事儿不能怪蓝湛,是我那具身子有问题…就之前各种事情…这个,灵力受损比较严重,至今没能恢……复……”

还没来得及将最后一个字咬清楚,魏无羡终于猛地咳出一口鲜血,尽数喷在了蓝忘机的白衣上,而后浑身一软,栽倒在蓝忘机怀里。

“魏婴!”蓝忘机被他吓得脸色发白,慌忙扶稳他,蓝曦臣上前两步把住魏无羡的脉,感知片刻,道:“应当是因为灵力耗费过大,体力不支昏过……”

“我先背他回去。”不等蓝曦臣说完,蓝忘机便将魏无羡背起,几乎是小跑着下了山,全然忘了“禁止疾行”的家规。

“哎,忘机!”蓝曦臣还没来得及拦,蓝忘机便已奔出了十几丈远。

蓝启仁“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摆手道:“你去帮着照看一下,这里我来善后。”

“谢叔父。”蓝曦臣颔首施礼,而后转身追了上去。

蓝忘机脚下飞快,路经安置温家人的院落,正见得温四叔领着一个修士打着灯,不知是不是刚去静室寻人未果而归,见得“魏无羡”背着“蓝忘机”飞奔而至,被吓了一跳:“魏公子?”

然而蓝忘机早已没有心思再理会其他事,道了声“借过”,便错步略过两个温家人,片刻不停地继续往前跑去。

“忘机!”随后而至的蓝曦臣无奈地叹了口气,见到路旁呆若木鸡的两个温家人,缓了缓神色道:“失礼,此事日后再同二位解释。”说完欠身一礼,又追了上去。

两个温家人面面相觑了一阵,这才回过神来跟了上去:“泽芜君留步!”

却不想往前追了数十丈,便见到他们所认为的“魏无羡”不知何时停住了脚步,神色错愕。

“怎么了?”蓝曦臣心知有异,一手搭着蓝忘机的肩问道。

蓝忘机却没有立刻回答,微微侧头,低声道:“你说什么?”

魏无羡也不知是睡是醒,头靠在蓝忘机肩上,有气无力地道:“蓝湛……不夜天那次…是…你…吗…?”

 

章十

 

其实魏无羡隐约存有些许意识。

他感觉到蓝忘机一把背起他,慌乱到脚步都有些不稳。而且,如此画面,似曾相识。

虽是不同的身影,却是同样的气息不稳、同样的心如擂鼓、同样的身形狼狈。

——不夜天。

难道不夜天那次,是蓝湛带我离开的?魏无羡伏在蓝忘机背上,一面随着这人的脚步轻微地颠簸着,一面暗自回想。

可是,那几天的记忆实在是太模糊了。他只知自己造就了一个血涂地狱,至于最终如何离开了不夜天、如何回到了夷陵,却是半点不记得。

按理说那晚他以一人之力纵阴虎符伤修士三千,他应当是没有余力独自走回去的,因此最终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乱葬岗山下,还诧异了许久。

而如果是蓝忘机带他离开了不夜天,而后将他送回了夷陵,似乎就说得通了。

那么在他处于混沌的这几天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蓝启仁、蓝曦臣以至于蓝忘机对他的态度都大有不同?

魏无羡满脑子都是问题,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蓝湛,不夜天那次……是你吗?”

——奈何实在体力不支,还没来得及听到蓝忘机回答,便头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像是冥冥之中已然得到些许安抚,再没有支离破碎的梦境打扰,背上的伤痛似乎也有所缓解。

魏无羡睁开眼时,蓝忘机正侧坐在榻边给他把脉,修长的手指搭在腕处,时轻时重地按压着。

“蓝……咳……”魏无羡想要开口叫他,却发现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

“醒了?”蓝忘机听到动静,立马起身给他端了碗温水,喂他喝了两口,才问道:“感觉如何?”

“好很多,不太疼了。”魏无羡道。

“嗯。”蓝忘机点点头,“先时我身子受伤过重,灵脉受阻,你那一夜强行动用灵力纵笛,虽体力不支晕厥,却也自行打通了数处灵脉。灵脉一通,愈伤能力便也有所增进。”

“还真是那什么……歪打正着啊?”魏无羡道。

“嗯。”蓝忘机应道。

魏无羡将下巴支在交叠的双手上,抬眼看向蓝忘机,问道:“蓝湛,你还没回答我,不夜天那晚是不是你?”

“是。”蓝忘机微微颔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事,面上又开始微微泛红。正想起身避开魏无羡的视线,却被一把拉住:“哎,你别急着走啊,我还没问完呢……呃?”

听见魏无羡发出诧异的声音,蓝忘机下意识地低眼去看:“怎么?”

“不是,你脸红什么?我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魏无羡莫名道。

“我……”蓝忘机神色间难得带了些许慌乱,正思索着如何解释,却听到一阵敲门声。

“忘机,我进来了。”蓝曦臣在静室门外招呼道,而后推门而入——一进门便看见魏无羡拉着蓝忘机的袖子,后者面上泛着红晕。

“……”蓝曦臣默默地将视线移开些许,看向榻上的人,笑道:“魏公子醒了。”

“泽芜君。”魏无羡招呼道。

“兄长。”蓝忘机颔首施礼,却也没有挣开魏无羡攥着他袖子的手。

蓝曦臣回了一礼,道:“我来是告知你温家人那边已经准备妥当了,如果阵法没有问题,这两日就可以开始。”

“温家的人?他们怎么了?”魏无羡问道。

“那日我背你回来的路上撞见了四叔,你突然发问,我一时晃神,没有注意回避他们,因而便索性将换魂之事告知。”蓝忘机解释道。

“哦……没事,他们口风很紧,在这儿又人生地不熟,不用担心宣扬了出去。”魏无羡道。

“嗯。”蓝忘机应道。

蓝曦臣道:“温家的人很担心魏公子你的伤势,这几日时常来探望,也将度化阴虎符之事听了个大概,说是希望能够帮上忙。我和叔父寻思着这十几个温家修士修为相当,如若能够一同参与布阵,力量分布均匀,守阵最是牢固,也不失为一种可取的方法。”

“确实是这样。”魏无羡思忖片刻,又道:“其实那天晚上虽是出了意外,但也并非毫无收获。我发现,我似乎是可以通过笛声来诱导和压制怨灵,控制怨气的逸出的。”

蓝曦臣点了点头:“这一点我们也有注意到,确实应该是可以做到的。现下温家人那边也已经交代好,只等这边阵法的改动确定,待魏公子你稍恢复,便可开始。”顿了顿又道:“但是我和叔父明日要启程去兰陵参加金鳞台的清谈会,三天后才会回来,所以度化之事,只能交给你们了。”

“兄长请放心。”蓝忘机道。

送走了蓝曦臣,魏无羡拽了拽蓝忘机的袖子:“蓝湛,来,你坐下。”

“?”虽不明所以,蓝忘机还是按照魏无羡的意思,侧坐在了榻边。

“我有很多事情要问你。”魏无羡认真道,“当然,你如果不方便说也不必勉强。”

“嗯。”蓝忘机应道。

“那晚是你带我离开了不夜天。”

“嗯。”

“怎么走的?”

“御剑。”

“当着那么多人面?”魏无羡愕然。

“嗯。”蓝忘机觑他神色,又解释了一句:“那时,能醒着的人不多,没人阻拦。”

——这哪里是阻拦不阻拦的问题,这可是关乎你含光君的毕生声望啊……

魏无羡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又问道:“然后你把我送回了乱葬岗?”

“是。”

“这期间有没有发生什么别的事?”

“……”蓝忘机沉默了,目光有些不自然地转向一边。

“好,这个不方便说,那我换个问题。”魏无羡道,“你这身子的伤是不是受了戒鞭?”

蓝忘机猝然睁大了眼:“你怎么……”话没问出口,便已然反应过来——他早告诉过魏无羡,此伤是因为受罚,方才他又说此伤导致灵脉受阻,而戒鞭素以上身便褪不去伤痕且损伤灵脉阻滞灵力而令修仙之人闻之色变,如此一来,确实不难猜到。

蓝忘机张了张嘴,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低声道:“是。”

“是因为我吗?”魏无羡无意识地收紧了搭在蓝忘机袖子上的手。

“……是。”

魏无羡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再说话时,声音已不自觉带上了哽咽:“你何苦呢。”

“我不苦。”此话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便从蓝忘机嘴里说了出来。

魏无羡一愣,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一般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转而颤声问道:“多少鞭?”

“三十三。”

“这么多??!!”魏无羡猛然抬头看向他,却见得蓝忘机的神色甚是平静,似乎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又或者这人心中还有别的什么事,让这三十三鞭都不足挂齿。

“蓝湛……”魏无羡喃喃道,“你让我如何是好……”

虽年少时确有些许交情,可他魏无羡自问不值得蓝忘机这样去做——为他将声名置之度外、为他受了这几乎能要人命的三十三戒鞭。

蓝忘机一言不发地垂着头,将手覆在魏无羡手上握了握。

终于,魏无羡还是先说话了:“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他终于明白了那时候温情说过的这几个字包含了怎样的情绪——无能为力,无以为报。

可蓝忘机却轻轻摇了摇头,站起身道:“我去将改过后的阵法拿来给你看看。”

 

阵法大体上改动并不大,而魏无羡灵脉一通,恢复得也很快,到第二日已能下榻走动。一行人便说定了当天夜里到后山开始实施度化。

“各位,小心了!”魏无羡站在阵中央,将两半阴虎符锵然合并,万千怨灵的呼号瞬间涌入。

魏无羡微一皱眉,当即跃入一处阵眼,与相对处的蓝忘机对视一眼,将陈情横至唇边,送出一段凄婉的调子。与此同时,蓝忘机手下拨动琴弦。

琴声伴笛声,一压制,一诱导,那怨气竟当真规规矩矩地服了管,一股一股地排着队逸出。而分布在阵法边缘的数十位温家修士已然蓄势待发,一同扬起佩剑,齐声诵读起度化的咒语。

阴虎符毕竟不是寻常物,魏无羡与蓝忘机又有意地在控制着怨气逸出的速度,因此一场度化,竟是持续了整整一天两夜。

修仙之人虽通常比寻常人体力精力更胜,但周身灵力不眠不休地运作了这样长时间,终还是会疲惫的。因而度化一结束,十来个温家修士竟是无一例外地就地倒下睡着了。

“嘿这些人可真是,一个接一个的就睡着了,善后留给我一个人啊?太不够意思了。”魏无羡此时也累得不想动,索性继续坐着,一手支在膝盖上,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蓝忘机起身走到他身边,道:“你若是乏了,便先回去歇息,我来善后即可。”

“就等含光君这句话!”魏无羡一拍手,便站起身,却晃了好几晃,一个没站稳往旁边歪去。

蓝忘机一把扶住他,下意识地把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带,魏无羡便毫不客气地歪到了他怀里,嘿嘿笑道:“含光君真是体贴入微。”

“……”蓝忘机身子一僵,别开了视线。

魏无羡微微抬起眼看他,神使鬼差地伸手碰了碰蓝忘机的侧脸,顿时一愣:“你又脸红了?”

——此时天还没完全亮,看不真切蓝忘机的脸色,但就这温度,应当是红透了。

“……”蓝忘机的目光躲躲闪闪地看了他一眼,又瞥向别处。

魏无羡看他这样,心念一动,故作苦恼地道:“蓝湛啊,你总是跟我说话说着说着就脸红,我会怀疑你喜欢我的。”

“你……”蓝忘机像是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我怎么了我?”魏无羡道,“我没说错什么吧,确实是……等会儿,你怎么突然心跳这么快?”

魏无羡将脸贴到蓝忘机心口,只觉这人心若擂鼓。

他神色愕然地抬起头:“不会吧……你真的……”

“……”

“……喜欢我?”

“……”

刚一问完,魏无羡立刻又贴到蓝忘机心口去听他的心跳,果然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破出胸膛。

“嘿,这可真是……”魏无羡有些恍然地笑了起来,忽地想到什么,又肃然道:“不行,我得先确认一下——你说的喜欢,是想和我结为道侣的那种喜欢吗?”

“……”

“愿意一辈子跟我一起夜猎?”

“……”

“愿意跟我一起归隐山林,种田织布,不问世事?”

“……”

“愿意……跟我上床?”

“……别说了。”蓝忘机终于无法忍受,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唔!”魏无羡扭头挣开,捉住他的手腕,有些急切地道:“蓝湛!你都不想知道我会怎样回答吗?”

“我……”蓝忘机抿了抿嘴唇,垂下头——我以为你一直知道,我以为那句“滚”已经算是拒绝。

“蓝湛,你看着我。”魏无羡捧住他的脸。

“……嗯。”

“不论我从前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大多只是闹着玩儿,又或者是意识不清醒,你别往心里去。但今天这一句,你给我听好了——你特别好,我喜欢你。”魏无羡并起三指,指天指地指心道。

蓝忘机缓缓睁大了眼。

“我发誓,这句话绝不是撩你好玩,也不是为了感谢你救我照顾我,而是……想和你结为道侣,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一起夜猎一起云游,一起干什么都行……啊!”

蓝忘机突然抱紧了他,手臂勒到背上的伤口,直疼得魏无羡惊呼了一声,却没有挣扎。——比起这份炽热的情感,肉体上的伤痛,的确不足挂齿。

脑海中恍然闪现出些许画面,魏无羡内心一恸,道:“蓝湛,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蓝忘机搂住他的手臂越收越紧,整个人微微颤抖着,像是极力忍耐着泪水,哽着声音道:“你说……'滚'……”

——魏婴,我……心悦你。

——滚。

难怪……难怪这些日子蓝忘机都表现得这样小心翼翼,好像生怕冒犯了他。原来他混沌之间已然将人推入绝望的深渊。

“我……”魏无羡吐了一个字,终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双手环上蓝忘机的背,一下一下地抚着。

两人就这样拥抱着对方,沉默良久。

不知想到什么,魏无羡突然轻笑了两声。

“在笑什么?”蓝忘机稍稍松开手臂,问道。

魏无羡却依旧贴着他,道:“我在笑,前几天还可惜,你这么好的人,竟然不是个姑娘,否则我一定娶你入门。”

蓝忘机弯了弯眉毛,轻声道:“无妨。”

——无论男女,无论正邪,总归是这个人,就够了。

 

章十一

 

魏无羡是一个适应性特别强的人。前一刻正经历着一场惊天剖白,下一刻便已经十分厚脸皮地黏在了蓝忘机身上——蓝忘机四处走动着进行现场善后,他便没骨头似的倚着人跟着四处走动。

“差不多了,叫一下他们吧。”蓝忘机就着被魏无羡扒着的姿势,蹲身一个一个叫醒了横躺了一地的温家修士,道:“各位再坚持一会儿,回去歇息。”

“哎……好。”温家人纷纷应道,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便要往山下去了。

“走吧。”蓝忘机微微侧身对魏无羡道。

“我累了,你背我。”魏无羡说着还十分有模有样地往蓝忘机怀里一歪。

“……”就在几步之外的温家人几乎是惊悚地看向这边,却被魏无羡理直气壮地瞪了回去:“看什么看,这以后就是我压寨夫人了,是你们能随便瞅的吗?”

于是温家人又斗胆多“瞅”了一眼被称作“压寨夫人”的“夷陵老祖”,不约而同地别开了视线。

“……”蓝忘机默然无语地弯下身子,将魏无羡的手环到自己肩上,两手分别抄他两侧膝弯,稳稳地把他背了起来。

“豁!你还真背!”身子陡然悬空的魏无羡吓了一跳,道:“快放我下来!”

“是你说要背的。”蓝忘机将他的身子往上托了托,就这样迈步往山下走去。

“哎,别闹!你也忙活了一天两夜没休息,还要背这么大个人走下去,不累么?”魏无羡道。

“不累。”蓝忘机道。

“那好,这可是你说的,回头可别说我欺负你。”魏无羡索性也不挣扎了,安分地伏在蓝忘机背上——如果忽略不断摆弄着蓝忘机前襟衣带的手的话。

蓝忘机稳步向前走着,闻言轻声应道:“嗯。”晨光熹微中,嘴角微微向上扬起。

 

一行人还没走出后山,便遇上了本应还在金鳞台参加清谈会的蓝曦臣。

“兄长?”蓝忘机驻足,诧异道。

蓝曦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背上的人,笑道:“魏公子这是怎么了?”

“呃……那个,我……”一见了蓝曦臣,魏无羡顿时就有些拘谨起来,方才在温家人面前的肆无忌惮消失得无影无踪,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解释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竟还是蓝忘机开口替他道:“他有些疲惫。”

“这两日确实辛苦了。”蓝曦臣也不追问,只笑着多看了自家弟弟两眼。

蓝忘机道:“兄长怎的提前回来了?可是出了事?”

蓝曦臣微微颔首,神色转为肃然:“确实出了事。昨天在金鳞台,发现了鬼将军的踪迹。”

“你说谁?”魏无羡猛然抬眼,满脸的不可置信。

“鬼将军,温宁。”蓝曦臣一字一句重复道。

如此不仅是魏无羡,在场的温家人尽数愣在了原地。

四叔道:“阿宁他不是……不是已经……”——不是已经被挫骨扬灰了吗?!

“泽芜君,请你再说得详细一点——蓝湛,你先放我下来。”

蓝曦臣看着他从蓝忘机背上下来,在地上站定,袖子底下却还与蓝忘机牵着手,忍不住又多看了弟弟一眼,转而才开口道:“是这样的,昨日正在用宴时,忽闻厅外一阵骚乱,而后便有金家门生匆忙来报,说是鬼将军‘失控’了。”

“鬼将军的战斗力魏公子你是最清楚的,各世家在场,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因此我们合力将其制住,暂时将其关进了金麟台的地牢里。”蓝曦臣道。

“那可也有见到情姑娘的踪迹?”温四叔问道。

蓝曦臣摇了摇头:“我们也想到了这一点,甚至派人仔细排查了,但没有任何踪迹。”

魏无羡冷笑了一声,道:“各大世家对温氏表现得那样深恶痛疾,却肯留温宁一条生路,只怕不是出于恻隐之心,而是看中了鬼将军的战力吧。”

魏无羡话里带刺,蓝曦臣却也没有被惹恼,甚而颔首道:“对此我与叔父心中也有存疑,但毕竟没有指向任何人的证据,且在场的人都无心纠结于此,因此我二人也不便直接提出。”

“接下来,各家可有计划。”蓝忘机问道。

“这就是我一回来就赶来找你们的原因了,”蓝曦臣道,“几大世家讨论过以后一致认为,鬼将军之所以有异动,一定是因为受了某种指使。而能给鬼将军下指令的人,只有一个。”

“夷陵老祖魏无羡。”魏无羡几乎是麻木地报出了这个名号,而后嗤笑道:“我真是好大的能耐,竟然能想到要对一具已经被挫骨扬灰的凶尸下指令。”

蓝忘机在袖子下握了握他的手,魏无羡这才稍稍平复些许,欠身道:“抱歉,方才那些都是气话,无意冒犯,泽芜君别往心里去。”

蓝曦臣对笑着摇了摇头:“无妨,我能理解魏公子的心情。”又继续道:“几大家族对有关'夷陵老祖'的事情十分敏感,因而清谈会就此结束,各家自行回府准备,定于三日后再行集结,商量对策。”

“三日后集结的地点?”蓝忘机问道。

“云梦,莲花坞。”蓝曦臣道,“因为离夷陵最近。”

魏无羡愣了半晌,颇有些无力道:“他们这是想……直接起兵攻上乱葬岗吗?”

蓝曦臣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但出于对'夷陵老祖'威名的忌惮,我猜在这三天,不断会有世家派人暗中前往乱葬岗试探,那么魏公子你们已经撤出乱葬岗一事,很快就会被发现。”

蓝曦臣看了看蓝忘机,后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声道:“而后就会又一次在整个修真界对‘夷陵老祖’展开通缉。”

 

一屋子人沉默地围坐在一起。魏无羡眉头紧锁,不知在思考什么,温家的十几个人便也不敢随便说话,又是担忧又是忌惮地看着他。

蓝忘机同蓝曦臣去向蓝启仁交代阴虎符的后事了,叫魏无羡和温家的这些个修士先回院落歇息片刻,待阴虎符之事处理完后,再来此继续商讨如何应对随时都有可能找上门来的麻烦。

此时正是清晨时分,正常作息的温家人才刚起来,一入大堂便见得出去了一天两夜的同伴们都已经回来,正一言不发地坐着,着实吓了一跳。再看坐在首位的魏无羡的神色,也不敢多问,便一个个默默地跟着坐下。

魏无羡突然发声道:“你们说,温宁突然有异动,会不会真的是因为我的指令?”

“可是魏公子一直在与我们一起进行阴虎符的度化……?”四叔正说着,忽然明白了魏无羡的意思,道:“公子的意思是……笛声?”

魏无羡点了点头,道:“度化阴虎符时的笛声本就是诱导之效,温宁是我亲手做出来的凶尸,对我发出的指令犹为敏感,这笛声又持续了一天两夜,足以让他暴走……”

“羡哥哥!”堂外突然传来温苑的叫唤,魏无羡下意识地要应声,一抬头却见到蓝忘机正弯腰抱起温苑,朝厅内走来。

阿婆战战兢兢地跟着蓝忘机,嘴里念道:“阿苑莫要冲撞了仙君……”

蓝忘机迈入厅中,让温苑坐在自己手臂上,腾出一只手来拉了张椅子,回身对阿婆道:“无事,阿苑本身也认得我的。阿婆且坐下。”

“哎……好,谢谢含光君。”

“蓝湛,你来啦。”魏无羡道。

蓝忘机“嗯”了一声,温苑一回头看到魏无羡,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有钱哥哥!”便从蓝忘机怀里挣脱,扑向魏无羡那边。

魏无羡一把接住他,“哎哟”了一声,顺势就把他托了起来,道:“小嘴真甜,来,再叫我一声?”

“有钱哥哥!”温苑十分听话地叫道。

“我是‘有钱哥哥’,那个呢?”魏无羡指着蓝忘机问道。

“那个是羡哥哥!”温苑道。

“哎,错了错了,不是这个!”

“那……那是什么?”温苑疑惑道。

“我问你,跟‘有钱’相对的是什么?”

“没钱!”

“对啊,那我是‘有钱哥哥’,他呢?”

“他是羡哥哥!”

“……”魏无羡一拍脑门,抬头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为什么之前在乱葬岗上他还叫我‘没钱哥哥’,到了你云深不知处就不肯这么叫了?有钱没钱难不成是看魂魄的?”

蓝忘机将拳头抵至唇边,却还是没能掩住唇角的一丝笑意。

魏无羡顿时呆住了:“蓝湛,你是在笑吗?”

蓝忘机面上泛起一层粉红,轻声应道:“嗯。”而后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伸手从魏无羡怀里抱过温苑:“我来抱吧,仔细牵动了你伤口。”

魏无羡又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应道:“哦,好。”

【分明是同一张脸,我怎么觉得蓝湛笑起来比我笑起来还好看呢?莫非这笑容也是看魂魄的???】魏无羡更想不通了。

两人逗孩子之间,几个温家人已经交换了好几个眼神,见蓝忘机终于也坐下,四叔起身行了一礼,道:“含光君,魏公子,我等有一事想要请示。”

蓝忘机与魏无羡对视一眼,而后道:“请说。”

“我等叨扰姑苏蓝家已久,这些日子来,吃穿用度全都是仰仗蓝宗主和含光君救济,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四叔道,“原本魏公子昏迷那晚,我们便是要去找含光君请辞,无意间知晓了换魂与阴虎符之事,略尽绵薄之力,也算是对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的报答。而今阴虎符之事已了,外面又在追查乱葬岗温氏余部,我等若再继续留在云深不知处,恐怕会给姑苏蓝氏带来更多麻烦。”

“你们要走?”魏无羡道。

四叔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我等还有一事向求。”

“你且说。”蓝忘机道。

四叔对身旁两个温家修士使了个眼色,三人一同跪下道:“阿苑这孩子虽是温家人,但年纪尚幼,又生于温氏末世,绝无半点岐山温氏的骄奢蛮横,恳请含光君看在他这样喜欢您的份上,允许他随姑苏蓝氏的弟子一同学习。”

“三位快起来,此等大礼忘机万万受不起。”蓝忘机在三人跪下之时便已起身,此时忙空出一只手去扶三人,却没能将三人拉动。

“我等知道此请荒唐,但恳请含光君能予以考虑。”四叔说完,带头拜了下去。

蓝忘机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大抵也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有些无措地后退了半步,却被一只手环上了肩。

魏无羡扫了一眼拜倒的三人,无奈道:“你们这叫我怎么办?”

四叔等人没有应声。

魏无羡道:“若说给姑苏蓝氏带来麻烦,我才是罪魁祸首,仙门百家要讨伐的人,也首先是我。因此要说离开,最应该走的人,也是我,不是么?”

“魏婴!”蓝忘机有些不安地唤道。

“放心,我不会不告而别的。”魏无羡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又侧头对他笑了笑叫他安心,而后环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道:“所以你们别想太多,既然泽芜君准许你们住在这儿,你们便安心住着,出了事我来扛。”

“我魏无羡既然决定了要护你们,那么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你们有事。”

 

话虽是这么说了,魏无羡却不可能不考虑眼下的处境。

姑苏蓝氏在修仙界实力声望的确能占到数一数二的地位,但并没有强到能以一家之力违抗百家的地步。百家既执意要讨伐夷陵老祖,纵使姑苏蓝氏有意回护,也只能护一日是一日。

且一旦查出魏无羡此人所在,别说要保魏无羡和温氏余部,就连姑苏蓝氏本身,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在想温氏余部的事?”蓝忘机端了盆水来给魏无羡擦身子,一进门就见他趴在枕头上满面愁容,出声问道。

“不能不想啊。”魏无羡被蓝忘机扶着坐起,解去中衣,忽地道:“哎,蓝湛,你说有没有可能找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带着温家这批人就此隐居?”

蓝忘机动作一顿,而后继续将魏无羡脱下的衣服放到一旁竹篓里,将布巾拧作半干,抚上了魏无羡的背部,这才开口道:“他们若是愿意,可以直接归入姑苏蓝氏,如此,外人不敢随意动他们。”

魏无羡一愣:“这么多人全部归入姑苏蓝氏?”

蓝忘机道:“嗯。虽作不得寻常门生,但可以归为杂役、家仆。只是如此安排,恐怕辱了他们的身份。”

魏无羡却道:“这有什么!他们这些死里逃生的人,能好好活着就已经很满足了,哪里还在乎身份。再说了,这可是姑苏蓝氏的家仆杂役,你们家教养这么好,也不会做出什么侮辱下人的事,对吧?你要实在担心他们介意,我晚点去问问他们就是了。”

“嗯。”蓝忘机道,“今日与兄长和叔父商议时本有此意,若温家人不介意,明日便可编入家仆名册。”

“那就再好不过了!”魏无羡道。

“嗯。”蓝忘机给魏无羡擦完了上身,将布巾重新搓洗了一遍,道:“背上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你留意些,莫要再蹭烂了——下身你自己擦?”说着将拧好的布巾递给他。

“不要嘛,你都给我擦了这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次。”魏无羡笑嘻嘻地说着,就解开了裤腰带,将裤子脱了下来。

蓝忘机目光闪烁了片刻,还是没有拒绝,轻声道:“趴好。”

“好嘞!”魏无羡立马乖乖伏在榻上,配合着蓝忘机的动作抬腿,忽地笑道:“蓝湛,你刚才突然告诉我可以把温家人一起留在云深不知处,是担心我跑了吗?”

蓝忘机愣了愣,抿着嘴唇闷声道:“嗯。”

魏无羡扭过头,只觉蓝忘机这波澜不惊地神色之中硬是透出了一股子委屈,当即心头一软,把方才要调笑他的心思忘了个干净,顾不上才刚开始愈合的伤口,翻身跪起,拦腰抱住了蓝忘机:“不会的,我向你保证,无论发生什么,我绝不会不辞而别。”

蓝忘机被他的动作弄得整个人有些懵然,听他说话才稍稍回过神来,回抱住他,应:“一言为定。”

 

温家人的态度确如魏无羡所言,蓝忘机也已然与蓝曦臣商议妥当,只待第二日早晨将各人编入名册。又向蓝启仁请示后,将温苑更名为“蓝愿”,着以亲眷之礼收入姑苏蓝氏门下,交由蓝忘机亲自教导。

晚间,魏无羡斜倚在榻上,看着蓝忘机整理好了书卷、熄灭了桌案上的灯,终于准备就寝了。

他忽地道:“蓝湛,我想去找温宁。”——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在觊觎鬼将军的战力,温宁又是被谁暗中保下而后囚禁。

蓝忘机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身看了他片刻,道:“我陪你。”

“好。”魏无羡弯着眼睛笑了——我就知道你会陪我。

“时辰不早了,休息吧。”蓝忘机说着,走向榻尾要去拿铺盖——却被魏无羡拉住了。

“何事?”蓝忘机诧异道。

“嘿嘿,你今天还睡榻下啊?”魏无羡说着往床榻里侧挪了挪,又拍了拍身边留出的空位,一挑眉:“说好了想跟我上床呢?”

“……”

“怎么?第一晚就要拒绝我?”魏无羡用一只手支着脸,晃荡着光溜溜的小腿,一双琉璃色的眼睛里尽是促狭。

“别闹……!”蓝忘机扭了扭手腕想要挣脱他的手,却被魏无羡突然发力,拽得往榻上栽去,下意识地伸手撑了一把。

魏无羡动作极快,不等蓝忘机撑稳便又猛推了他一把,将他推作仰卧,而后抬腿一跨,双手一撑,便将蓝忘机困在了身下。

“含光君,你可总算落在我手里了,嗯?”魏无羡笑着道,甚而腾出一手挑起了蓝忘机的下巴。

“……”蓝忘机面上倏地漫上红色,喉结随着吞咽口水的动作上下滚动,别开视线道:“你大伤未愈,别胡闹。”说着便用手肘微微支起身体——却马上又被魏无羡压了回去。

“哥哥今天非得强上了你不可!”魏无羡恶霸气势十足地说道,每说一个字,脸就贴近蓝忘机一分,到最后,两人几乎是鼻尖挨着鼻尖,彼此的呼吸声都交融在了一起。

“……”蓝忘机死死地盯着魏无羡,眼眸深处像是燃着一团火,亮得吓人。

魏无羡却忽然“噗”地笑出了声:“哎呀我不行了,对着我自己的脸实在是……唔!”

——……实在是下不去手。

——可蓝忘机一把扣住他后脑,用嘴唇将他后半句话堵了回去。

【我的天哪……蓝湛竟然还真对着自己的脸……】魏无羡不无震惊地想着,而后对上蓝忘机近在眼前的双眸——眸中映着的是蓝忘机的面容,但魏无羡却觉得,这一眼直望到了自己心底——连带着一份隐忍而炽热的爱意,直击心头。

无关皮囊表象,无关立场身份——只是你我。

……

……

魏无羡是真的没想到,蓝忘机直接把他亲晕了过去。

脑袋昏昏沉沉的感觉直到他醒来都依旧挥之不去。

魏无羡从榻上坐起,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张口就叫道:“蓝湛!”

话一出口,便觉异样——这声音……是魂魄换回来了?

魏无羡猛然睁开眼,近乎错愕地迎入一片昏暗潮湿。——是伏魔洞里,而他,正坐在他平日里睡的石床上。

魏无羡在原地呆愣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回过神来——换魂,不过是大梦一场。

“呵……”魏无羡有些自嘲地轻笑了一声——也是,哪有这么邪乎的事情,一夜之间就把两个人的魂魄完全交换了。大抵也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连带着梦境都荒诞了起来。

——可他突然想起梦里蓝忘机背上的伤。

——想起蓝忘机看向他时,目光中的专注与小心翼翼。

——想起蓝忘机对他说:我信你。

——想起他对蓝忘机的承诺:我绝不会不辞而别。

魏无羡总觉得,这绝非普通的梦这样简单。

于是他将阴虎符揣入袖中,将陈情和随便用乾坤袋装好系在腰间,迈步往伏魔洞外走去。深吸了一口并不太清新的空气,对已守在洞外担忧了好几日的温氏余部吩咐道:“你们去收拾一下能用的东西,尽量凑些盘缠,然后乔装打扮一下,准备跟我出门。”

“魏……魏公子打算带我们去哪?”四叔试探着问道。

魏无羡放眼望向远处,微微扬起嘴角:“去姑苏。”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别时容易见时难,此恨无穷。

但使不负相思意,知与君同。

 

  • 正文完-

 

番外

蓝忘机听兄长说,受过戒鞭后昏迷的那几天里,自己嘴里一直念叨着同一个名字——“魏婴”。

也难怪,支离破碎的梦境里,确实只有这一人——在云深不知处的围墙上,在暮溪山的屠戮玄武洞,在百凤山的围猎场,在不夜天城,在夷陵的山洞里……

可是,这一次却好似有些不同。

梦很清晰,清晰得像是真实发生的一样,以至于蓝忘机忽然惊醒时,恍惚了许久才被背部汹涌而至的疼痛感拉回现实。

——这才对啊,没有换魂,没有魏婴,有的只是遍体鳞伤和等待着他的三年禁闭。

但内心深处总还是存有些许奢望。

——说不定……说不定真的是像梦里那样,魏无羡根本不记得不夜天那晚的事,那句“滚”也是在混沌之中无意识说出的话。

——说不定魏无羡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他。

——说不定魏无羡……也是喜欢他的。

蓝忘机极力地想要将这万千思绪理清楚,奈何伤势实在太重,不等他为自己寻得一个出路,便又陷入半昏迷状态中。

——却未得故人入梦了。

蓝忘机其实也没想到,即使无人入梦,他依旧是叫着那人的名字醒来,而且竟然隐约间听到了一声轻应——“我在。”

蓝忘机猝然睁眼,入眼便见得一抹玄色——日夜牵挂的那个人,此时就坐在他榻前,正握着他的手,红着眼看着他。

“魏婴?!”蓝忘机近乎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嗯,是我。”魏无羡哽着声音应道。

 

魏无羡带着温氏余部花了七天时间才从乱葬岗赶到了云深不知处,待在山门前站定时,又犹豫了——万一那真的只是个普通的梦呢?万一蓝忘机其实对他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

可终究放心不下。

魏无羡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驻守山门的门生跟前,将一路上用于乔装的斗笠摘下,欠身施礼道:“云……夷陵魏无羡,前来拜见含光君,烦请通告一下蓝宗主。”

门生自然是识得夷陵老祖魏无羡的名号的,当即整个人愣在了原地,却见得面前之人抬起头对他眨了眨眼,笑着道:“想给含光君一个惊喜,还请小兄弟不要宣扬。”

——他想,无论如何,蓝忘机的事情,总还是会告知自己的兄长的。

果然那门生进去了不久,便见到蓝曦臣走了出来——昔日温文尔雅的蓝宗主而今看向魏无羡时却是神色凝重。

“蓝宗主。”魏无羡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蓝曦臣回过礼,像是斟酌了许久,才开口道:“魏公子是来看望忘机的?”

“嗯……”魏无羡道,“听说……他受伤了?”

蓝曦臣有些讶然地看了他一眼——蓝忘机受戒鞭一事只他与蓝启仁以及那三十三位蓝家长辈知晓,怎的魏无羡能“听说”到?

魏无羡将如此神色变化尽数收入眼中,当下心中已有定论,有些着急地上前一步:“蓝湛现在怎样了?他在哪?我能不能……”——能不能去陪陪他。

蓝曦臣看了他许久,叹了口气,道:“你跟我来。”

稍稍侧身看到魏无羡身后几步外的温家人,大概也知晓了此为何意,补充道:“后面各位也请跟我来吧。”

蓝曦臣把温家人暂时安顿在了一处空闲的院落,而后便把魏无羡带到了静室。

当梦里的场景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时,魏无羡又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如刀绞。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了蓝忘机榻边,手指颤抖着抚过蓝忘机被纱布缠满的身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忘机刚受完罚时昏迷了几天几夜,这几日能有一两个时辰清醒着,已算是有所好转。”蓝曦臣道,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魏公子,你可知道他为何受罚?”

“我知道……”魏无羡声音已见哽咽,“……是因为我。”

如此,蓝曦臣却又意外了。看魏无羡神色,虽不知从何而知,但确实像是对一切已然知晓,他便也没再多问,道:“那就劳烦魏公子帮忙照看一下了,我先去安排温家人的起居。”——如此便是给了魏无羡机会陪着蓝忘机了。

魏无羡稍稍平复情绪,道:“多谢泽芜君。”

昏迷状态的蓝忘机很不安稳,眉头紧缩,额上布满汗珠,身子如同痉挛一般一阵一阵地发着抖。

魏无羡坐到他面前,替他拨开被汗水黏在脸侧的发丝,而后轻轻覆上他的手:“对不起……”

 

而此时醒着的蓝忘机却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根指头横到了他唇间,有气无力地道:“不……不用对不起……我……不疼……”

——可你分明疼得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

魏无羡摩挲了一下他苍白的脸颊,道:“好……我不说。”

蓝忘机像是放了心,头重新垂了下去,目光涣散起来,嘴里无意识地念道:“魏婴…魏婴…别走…魏婴…跟我回去…心悦你…魏婴……”

魏无羡将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侧,眼眶里的泪水已然盛不住,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可他还是笑着一遍又一遍的回应道:

“我在。”

“我不走。”

“好。”

“我知道。”

……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也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我答应过你的,绝不会不辞而别。

——绝不离开你。

 

  •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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